第十三回 天成
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深秋。
不知不觉间,王希孟等人已在彭蠡湖畔停留两月有余。
有了孟柯一家人的加入,原本有些寂寞的院落顿时热闹起来,从清晨到黄昏,时时回荡着孟红袖一声接一声的“希孟哥哥”,偶尔也会有几声“红袖妹妹”响起。
温柔乡里的王希孟并没有停下画笔,湖光山色、沼泽滩涂、激流飞瀑、道观庙宇、隐居雅士、唱晚渔歌皆着色于心中,勾勒于笔下。
只是近几日来,王希孟似是遇到了不决之事,静静呆坐于案前,却迟迟无法下笔。
红袖坐在一旁,看着眉头紧锁的王希孟,有些心疼:
“希孟哥哥,若是累了,暂且歇歇如何?”
“红袖妹妹,”王希孟叹气摇头,“若是累了,倒也还好,如今壮美江山在前,我只是在描摹物象,却无深远意境,圣上常教诲要意在言外、境与意会,当下我空得其形,不得其意,即便画出,也徒有其表而无其神。”
红袖忽闪了两下大眼睛,甜甜笑道:
“我不懂你画中的境意形神,但在习武时,若一时无法掌握要领,爹爹便让我多看看他是如何做的,或者想想别人是如何做的,希孟哥哥也不妨如此试试。”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王希孟如醍醐灌顶,顿时喜上眉梢,起身向红袖施礼致谢道:
“多谢红袖妹妹!”
如此的一本正经、郑重其事,把红袖吓了一跳,不禁也惊奇地问道:
“本是随口一说,希孟哥哥为何要如此谢我?”
“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王希孟喜滋滋地回道:
“以诗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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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国之主,毫无疑问宋徽宗是不合格的,但作为一代书画大师,他却创造了独属于自己的时代。
为提高当代绘画的水平和意境的深邃,宋徽宗经常用一些诗词为题,来考察画师的理解能力,如“踏花归去马蹄香”、“竹锁桥边卖酒家”等等。
以诗入画,不仅体现画者的诗画素养,更在无形或有意之中将诗中的意境外化,使得欣赏者能更加直观地领略诗与画中的共同意境,诗画之间彼此的渗透和融合,以及画对诗意境的借鉴,通过这种方式让绘画达到—个更高的层次。
当年王希孟入画学时,因年纪尚小,虽也通过了考试,并无突出之举,现如今,以诗入画却如一束阳光穿过惨淡愁云,照亮了他前行的方向。
待向红袖解释清楚,红袖拍手笑道:
“如此甚好,爹爹曾教我背过李太白的《望庐山瀑布》,希孟哥哥若是将此景画出来,后人读诗便如观画,观画便如读诗,当真极妙!”
王希孟却微笑着摆摆手:
“瀑布是要画的,但并非一瀑一景,我要画下这彭蠡庐山大境、千里无垠江山!”
红袖双眼里闪烁着小星星:
“希孟哥哥好大的气魄,可想好用哪位前人的诗句?”
王希孟一愣,苦笑摇头道:
“虽是前人咏彭蠡、庐山之诗句甚多,但眼下一时还未曾想好。”
红袖却似乎比王希孟还有信心,笑呵呵地说道:
“无妨无妨,明天我陪你去彭蠡湖上观庐山,细细观瞧之间,或许能让希孟哥哥想起一二。”
“彭蠡湖上观庐山?”
王希孟在口中轻轻念了两遍,忽地大笑一声,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了红袖的双手:
“红袖妹妹,我想到了,便是你刚才所言,孟襄阳的那首《彭蠡湖中望庐山》!”
一双柔荑被王希孟握住,任是性格再外向,红袖也有些害羞,脸庞微微有些发烫。
王希孟此时也意识到不妥,忙松开双手,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红袖低下头,一缕黑丝垂到眼前,抬手捋到耳边,轻声问道:
“希孟哥哥,我不知还有这首诗,怎么说的?”
知道这是红袖不让自己太尴尬,王希孟看向她的眼神满怀感动,忙正襟危坐,开口背诵道:
“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黯黮容霁色,峥嵘当曙空。香炉初上日,瀑水喷成虹。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
红袖只觉得听起来抑扬顿挫,却根本无心去理会都说了什么,心中还在回味着双手被希孟哥哥握在手心里的感觉。
接下来日子里,王希孟似乎疯魔了一般,或挥毫如风、泼墨如雨,或喃喃自语、念念有词,身体愈发削瘦,眼睛却越来越亮。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天气慢慢转凉,画稿越来越多,绵延山峦、雄秀群峰、浩渺江河、万顷烟波、野渡渔村、茅屋草舍、岩栖溪堂、长桥水磨皆一一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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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红袖气嘟嘟地走进画室,也不说话,找了个靠窗的地方随意坐下,手托香腮凝神看向窗外。
王希孟放下画笔,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上前道:
“这些时日一心作画,慢怠了红袖妹妹,是我不对了。”
红袖转过头,眼中并无责怪之意,轻叹了口气道:
“希孟哥哥专心作画,我又不是刁蛮之人,怎会不知轻重,今日并非因你,是我遇到了一件不平之事,心中不快,便来这里坐坐。”
王希孟来到红袖身边坐下,侧头道:
“红袖妹妹所遇何事,我能否可以相助化解?”
红袖确实很是生气,听王希孟问起,便将今天发生的一件事讲给他听。
原来这些天因为王希孟醉心于丹青,闲来无事的红袖在村内交识了一位少女,名唤翠姑,两人年龄相仿,脾气相投,很快便成了好朋友。
谁知邻村有一恶霸,纠集了一伙无赖,平日里欺行霸市、鱼肉乡邻,不想竟看上了翠姑,昨日上门提亲,扬言在半个月内便要娶翠姑进门,翠姑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渔民,纵然万般不情愿,可慑于恶霸的淫威,也只得答应下来。
翠姑百般不肯便找到红袖哭诉,红袖气愤异常,马上请父亲想办法解决,孟柯却说既然女方父母已经答应,就变成了家务事,外人已不便插手。
红袖越说越气,泪水已经在眼眶内打转。
眼见红袖难过,王希孟更是又心疼又生气,拉起红袖便要去找丁弘商议。
来到前院,却见丁弘正在隔壁院内与孟柯比试,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见王希孟与红袖来到院内,丁弘与孟柯罢手停战,丁弘笑着施礼道:
“小王大人与红袖姑娘一同前来,莫不是翠姑之事?”
“丁先生如何得知?”王希孟惊问。
丁弘与孟柯对视了一下笑道:
“孟兄已将事情告之于我,只是这事我们也不好管。”
“你在皇城司任职,又如何不能管?”王希孟怒道。
丁弘摇头:“翠姑父母已经答应,皇城司也不能管正常的婚丧嫁娶不是。”
“说甚么正常,就是你玩忽职守!”王希孟气极道。
丁弘并未答话,孟柯却上前对王希孟道:
“天下不平事无可计数,你确定都要管?”
王希孟拱手施礼:
“学生不敢妄语,只敢讲见一事管一事!”
孟柯、丁弘同时大笑,笑过后孟柯道:
“既是如此,之后事之后说,眼下事咱们就管上一管。”
王希孟顿时明白这是孟柯在有意试探他,也不生气,当下几人落座,听孟柯讲起打听来的信息。
原来为了防止翠姑一家逃走,那个恶霸早已安排人在各个路口设卡,虽然有孟柯和丁弘,那些人根本拦不住,但保得了一时,又怎能保得住一世,为了永远断掉恶霸的邪念,这件事只能智取,不可强拗。
“希孟,若要办好这件事,还需你助一臂之力。”孟柯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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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那名恶霸敲锣打敲,接亲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村内,一路上却见村民对他们指指点点,表情神态都透着怪异。
恶霸并未在意,径直来到翠姑家门前,只见翠姑父母面容悲戚,没有任何欢喜之色。
“翠姑何在!”恶霸大叫道。
翠姑父母上前道:“小女于半月前便昏迷不醒,遍请郎中却依然如故,怕是命不久矣!”
恶霸哪里肯信,待看到翠姑时也不免大吃一惊,只见翠姑面如金纸,伸手一探鼻息,明显已经出多进少。
“定是你们害了翠姑,来与我去见官!”恶霸大怒。
翠姑父母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同声道:
“这话可不能乱讲,就在半月前,发生了一件怪事,村内新诞下一只羊羔,腹下竟印有小女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村民皆言,这是上天昭示,欲让这只羊羔代替小女……”
恶霸忽地想起一路上村民的神态,顿时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但又不能只被几句话唬走,口中兀自叫道:
“一派胡言,把那只羊羔拿来我看。”
羊羔牵到面前,只见腹部软软的绒毛之下,墨黑色云纹缭绕,姓名和生辰清晰可见,浑然天成、诡秘莫测。
吓得恶霸连声怪叫,丢下羊羔便向外跑去,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翠姑父母的叫喊:
“你若不将羊羔带回去,怕是会遭报应……”
回到自己的村内,恶霸仍感到全身阵阵发冷,眼前不时闪过那只写着姓名的羊羔,只得喝得烂醉如泥才勉强睡去。
半夜时分内急起夜,恶霸摇晃着身子走到门外,忽地一阵风刮过,他只觉右腿仿佛被重重地一扫而过,伴随着腿骨断裂的脆响,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第二日一早,恶霸让人抬着再次来到翠姑家,想要把那只羊羔带回去,然而发现翠姑家已人去屋空,一打听方才知道,原来是翠姑父母昨天已经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恶霸终于相信世上真的是报应不爽,从此改邪归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村子最高处的院落内,红袖笑得格外开心:
“希孟哥哥好厉害,居然瞒过了那么多人!”
王希孟可不敢贪功:
“多亏孟先生计谋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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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