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洪州
其实孟柯的计策并不复杂,只是利用了恶霸作恶多端、疑神疑鬼的心理特点。
先是由红袖去到翠姑家,与他们定下诈死之计。
然后找来一只刚刚出生的羊羔,刮去腹部的细毛,王希孟再用针墨刺上云纹及翠姑的姓名和生辰。
待半个月后,绒毛重新长出,刺上的字宛若天生,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破绽。
接亲的当天,翠姑只是吃了一点孟柯调制的假死药,不久便醒转过来,趁着看守路口的人已经撤走,一家人带上王希孟送的一笔钱财,连夜搬离了村寨。
当夜打断恶霸腿的,自然是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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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插曲过后,王希孟又恢复每天观山看水作画的状态。
天气开始迅速转凉,彭蠡湖的水位开始降低,连湖中的大孤山都几乎露出了地面,成千同万的候鸟到此逾冬,黄昏时分,常常可见“鸟飞千百点,日没半轮红”的壮美景象。
“希孟哥哥,我见你已画得如此之多,尚无停歇之意,何日方能终笔?”
看着每日作画不止的王希孟,红袖有些心疼地问。
王希孟放下画笔,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笑道:
“红袖妹妹,虽然彭蠡庐山我已描摹大半,可这千里江山一时是画不尽的,当下也只是打一下底稿,待回到汴梁后,才会真正开始作画,何时方可画完,我亦不知。”
红袖将手拢在口边,哈上一口气,又上下搓手道:
“希孟哥哥,这屋内也太冷了些,是否加些炭火取暖?”
王希孟猛然记起红袖与孟柯常居东南,天气要比这里温热许多,自己自北方而来,并未察觉如何寒冷,但红袖却明显有些不适应。
一阵愧意涌上心头,顾不上许多,王希孟上前将红袖的小手捂在了自己手中,开口道:
“红袖妹妹,我知你家住兴化军仙游,如今陪你一同南下回家如何?”
多日的相处,红袖也少了最初的羞涩,听王希孟这样说,不禁喜上眉梢:
“希孟哥哥,仙游紧临大海,也是有山有水的,前些日你画中有庐山三叠瀑布,我们那里的九鲤湖瀑布为四叠,若要去正好一观。”
王希孟大喜,马上去与孟柯和丁弘商议,丁弘并无异议,孟柯却显得有些为难:
“离乡多年,我也十分怀念,只是还有当年余事未了,且希孟多日来存下许多画稿,若要一同带去,路途遥远,潮湿多雨,怕是不好存放。”
丁弘想了想道:
“无妨,我们可以先至洪州,将画稿存于此处,再购置一些纸笔等常用之物,随后南下不迟,至于孟兄当年之事,有小王大人在此,谁还敢纠缠不清!”
王希孟也拍手道:
“昔年王子安曾道: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正好此次去到洪州,也登一登那滕王阁!”
商议妥当,几人收拾好行装,即刻动身南下,舟车相济,一路向洪州进发。
即将抵达洪州之际,烈日当空,几人都觉得有些口渴,恰好途经一处村庄,有一座私塾里传来书声琅琅,便停下车马,走进私塾准备讨口水喝。
教书的老者见有人前来,起身相迎,虽是布衣麻履,但言谈举止、礼仪气质却不输王希孟他们任何一人。
听清来意,老者将几人让至室内,叫过一名小童为几人沏上几杯粗茶,又吩咐他端来了一盘黄梨。
茶水有些微烫,众人又口渴难耐,便一人拿起一颗吃下,果然清甜爽口,生津止渴。
王希孟、孟柯、丁弘和承照每人只吃了一颗,便停下来边喝茶边与老者聊天,红袖却喜食甜品,加上老者又很是随和,便又吃了两颗。
正准备再吃一颗时,丁弘在一旁好意阻止了她:
“红袖姑娘,梨有个俗称,叫做‘五脏刀斧’,不宜多吃,多食对肠腹不好。”
一众人深以为然,只有老者在一旁却轻笑摇头。
自见面起,王希孟已觉老者不凡,此刻便出言问道:
“老先生,方才丁先生之言可有不妥?”
老者呵呵一笑:“一介山野村夫,怎敢胡评诸位大人之言,失礼失礼。”
丁弘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开口问道:
“梨乃五脏刀斧,此说自古有之,有何不对?”
王希孟也诚恳问道:
“在这私塾之内,我等俱是学生,所谓学无止境,还请老先生赐教。”
老者向王希孟微微点头,又转头向丁弘问道:
“敢问刀斧之说,可有依据?又源自何处?”
世人皆有此说,但要细究出处,丁弘真还不知,一时语塞。
老者回手拿出一本古书,放在众人面前,开口道:
“此说法源于《鹖冠子》,只是所谓之‘五脏刀斧’,并非梨子之梨,而是离别之离,生离死别之于人,乃世间最痛,如刀斧相加,后人以讹传讹,才有如今一说。”
丁弘拿起《鹖冠子》翻看,果然寻到如老者一样的说法。
王希孟却已起身长揖一礼:
“多谢老先生赐教。”
红袖听着众人议论,又看了看盘中的黄梨,眼神忽然有些黯淡:
“对也好,错也好,我都不想再吃这梨了。”
老者看了一眼王希孟,对红袖笑道:
“吃罢,老朽阅人无数,你断不会受这刀斧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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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重新上路,丁弘犹自不停回头张望:
“不想在这偏僻之地,竟有如此饱学之士,令我汗颜!”
王希孟同样感慨良多:
“村野私塾之中,竟隐有如此高人,足见洪州文风之盛,所以风云际会之下,王子安才会写出那锦绣文章,也恰如所言,洪州真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说起令众人感慨的洪州,便不能不提滕王阁。
滕王阁唐永徽四年建成,唐上元二年,洪州都督阎伯屿重修滕王阁,席间众人大展文采,王勃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成《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世称《滕王阁序》,从此文以阁名,阁以文传。
因日久破损,徽宗大观二年,就是王希孟出京游历的前一年,洪州知府范坦重修了滕王阁。
如今的知府名为魏青正,接到丁弘的报信,早早地迎接王希孟等人于城门外,驿馆安排妥当后,便陪着一行人赶往了滕王阁。
重修后的滕王阁气度非凡,如层层宝塔高耸入云,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登上最高层,只见长天万里,江水奔流,西山红遍,南浦云飞,山水之美,尽现眼前。
王希孟如今年方十六,与王勃作《滕王阁序》时相差十岁,年岁不同,阅历也不同,当下只觉眼前美景如画,却也生不出“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感。
魏青正于阁顶设宴,几番推辞后坐在了主位,王希孟位于左位,右位本欲让给丁弘,丁弘固辞不受,坚决让孟柯坐了上去。
魏青正最初还很是奇怪,为何堂堂皇城司官员,却对一位布衣平民百般敬畏,观察了一会儿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席间同样对孟柯礼遇有加。
孟柯并未有任何不适,始终不卑不亢,应对从容。
酒过三巡,魏青正忽然命人取来纸笔,置于早已准备好的书案之上,拱手对王希孟说道:
“小王大人年少有为,今日何不效前朝王子安,为眼前美景、为今日之会留下传世之作!”
文人墨客途经一地,写诗作赋也是常事,但让王希孟作画尚可,对诗词歌赋却深知自己并不擅长,忙摇手推辞道:
“王子安乃天纵之才,学生岂能与之相提并论,多谢魏大人抬爱,只是学生才疏学浅,不敢从命,还请见谅。”
魏青正也不强求,哈哈一笑道:
“我知小王大人乃是天子门生,画技得到圣上亲自点拨,定是画工了得,今日能否为此滕王阁作画一幅?”
王希孟仍旧面露难色:
“滕王阁气势恢宏、结构繁复,若想画好,并非一日之工,匆忙作画,既是对魏大人的敷衍,更是对前人的不敬。”
面对王希孟的再次拒绝,魏青正依旧笑道:
“也是此理,然魏某还有一心愿,那便是将这滕王阁绘入为圣上所作的图画之中,不知小王大人意下如何。”
面对魏青正的善解人意、一让再让,王希孟只好点头道:
“学生也有此意,定会用心斟酌。”
又在洪州住上了几日后,王希孟决定启程南下。
送别时,魏青正将一幅前朝的古画送到王希孟手上:
“小王大人,本应为你南下准备一些盘缠费用,奈何我为官多年,却并未攒下些许财物,手中只有这幅古画还能拿到出手,请小王大人不要推辞。”
虽是古物,但作画者却名声不显,画技也并非顶级,换言之,即便是古物,这幅画也并不值多少钱财。
若是送别的东西,王希孟断然是不会收的,但魏青正却言辞恳切地只送上一幅画,这让他实在无法拒绝。
坐在南下的车内,王希孟感叹道:
“魏青正大人可称得上一位清正廉明的好官!”
孟柯微笑不语,驾车的丁弘却一声冷笑:
“不过是一个表里不一的骗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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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仙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