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以前,有人问骆卿安什么事情最让她痛苦,她可能会扑闪着清澈又不失愚蠢的大眼睛告诉对方:“唔,戏馆明天不开门。”
在她经历了爱人的背叛、家人流放、父亲被杀后,她已经不知道哪一样最让她痛苦,因为每一件事都很苦。
现在她又多了一样痛苦的事,那就是失眠。
她很累,脑袋很重,可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出现各种画面,全然不受控,一会是兵器图的事,一会是父亲,一会又是费庭宪。搅得她心烦意乱。
如此这般,她眼看着房间的黑暗逐渐褪去,窗外的光从熹微到明亮,就好像看着时间在流走,而她像被世界抛弃的人,因为她夜不能寐。
起床时,她觉得头脑很重,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早餐又是清汤寡水,她浑浑噩噩扒了几口饭,刚出门就看到了费庭宪。他阴狠地看了她一眼,继而转过身和其他人谈话,面带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她注意到他的手上缠了一圈纱布,观之锦衣卫们对她的态度并无异样,猜测费庭宪并未将昨夜的事说出去。
她并不了解费庭宪这个人,但从他的经历来看,他久经官场,能做到户部尚书的位置,而且在位十几年不倒,一定是个极有城府的人,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跋涉多日,他们终于走过了最荒凉的地方。靠近甘州地界,人烟渐渐旺盛起来。
日近中午,五脏庙开始闹腾,锦衣卫们不想再走,找了家饭店歇脚用午膳。
这家店的外观较之前雅致。若换做以前,骆卿安肯定看不上荒岭野外的店子。可现在,能在这种地方见到一家稍微考究点的饭馆,她已经觉得很满意了。
还没进门,一名人称“娄兄”的锦衣卫就警告:“进去后只许坐在角落里,别添乱!”
朱刚也严厉地扫了他们一眼表示警告,然后才让大伙进了屋。
店里的生意好,坐了不少人。骆卿安和母亲还有哥嫂一路颠沛,换洗的衣服不多,身上污浊。加之是戴罪之身,行事小心谨慎,选择了最靠里的角落坐下。
虽然今日吃饭的地方变好了,可给犯人的伙食没有改变,依然是最差的那种。朱刚他们那桌则上了酒肉。
骆卿安又望向了费庭宪,见他面前也摆了好菜。
骆赟不满道:“这帮狗/娘养的,就知道自己吃喝。”
他虽生在书香门第,可话语从不收敛,何氏也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每每听到还是会头疼一下。
“到外面来要注意言辞。”
骆卿安笑道:“哥哥一向不拘小节,嫂嫂不正喜欢他这点么?”
骆赟听到妹妹帮腔,嘚瑟起来:“可不么?你嫂嫂就好这口。”
莫名被卷进来,冷瑶红了脸,用手指无奈地截了一下丈夫的脸,然后埋头只顾吃饭。
刚吃几口,一个贵家小姐打扮模样的人款款向他们走来。
她抱着手炉,身边还跟着两个丫鬟,在一众平民里显得格外打眼,不少人朝她们投去目光。
冷瑶先看见了她,拉了拉骆卿安的袖子指了指。
骆卿安抬头看到这名女子,饭都差点喷出来。
是程佳瑶,她怎么在这?
她之前在书院时,和程佳瑶最不对付,两人积怨颇深。
那个时候,她仗着有父亲撑腰,一点不怕程佳瑶,虽然她是工部尚书的女儿,和自己地位相当,可自己身后是百年世家,朝廷肱骨,父亲又深得皇帝器重,她总觉得自己的境况远超程佳瑶。
程佳瑶生得算明媚,可眉眼总带着刻薄,让人心生畏惧。
她一言不发看着骆卿安,看得人发毛。
何氏也察觉了不对劲,对程佳瑶道:“这位姑娘,您有何事?”
程佳瑶皮笑肉不笑:“听说昔日的同窗获罪流放,特来恭送。”
“...”
这女人还是这么疯。骆卿安在心中叹气,看来今日是不能善了了。
她站起来对程佳瑶小声道:“走,有什么事去外面说。”
“你什么时候胆子变这么小了?还是说,你怕我当众拆穿你是骆有怀的女儿?”
说到“骆有怀”几个字时,她特地提高了音量,引起周围人侧目。他们开始停住筷子,好奇地看着这边。
骆卿安压住不快:“你又想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来送送你,顺便来讨笔旧账。”
“我们那些小家家事的过节,也值得你专门从京都追到这里?”
程佳瑶眉毛一横:“当然。你做的事自己不在意,可对我影响至深。”
骆卿安绞尽脑汁在想,她以前怎么她了?无非是占了她的风头,两人拌了几句嘴,没打她没害她的,程佳瑶也未免太过小心眼了。
可她就是这样性格的人。
“那你想怎么办?”
程佳瑶大声道:“诸位,站在这里的人,正是欺君叛国的逆贼骆有怀的女儿。此人平日里娇蛮跋扈,经常欺压迫害别人,其中就包括我。现在,天子英明,判她流放,可我为那些以前被她欺辱过的人不平,今日特来讨公道。”
众人听到是骆有怀的女儿,先是静默了两秒,随即怒骂声、声讨声如海潮般叠起。
“骆有怀?就是那个叛徒?”
“他自诩为正人君子,实际背地里卖给敌国武器图纸,天杀的东西!”
此时,又传出一道声音,费庭宪站起来指着骆卿安道:“对对,就是她,京都的人都知道骆卿安行为放荡,横行霸道,和她爹都一样,大逆不道,卑劣不堪。”
“你胡说八道!”骆赟坐不住了,喊了一句,要上前理论,被骆卿安拦住。
“父亲再有不是,他都已经伏法,没有必要再翻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至于我,过去的确有许多做得不妥的地方,如果让你难受了,我向你道歉。”
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就道歉了,程佳瑶愣了愣,然后道:“大声点,我听不见。”
犹疑了下,骆卿安大声道:“对不起。”
程佳瑶哈哈笑起来:“没想到有一天你还能给我道歉。看来流放的路上你受了不少苦,懂得退让了。不过嘛,一句道歉仍无法弥补你过去造成的伤害。这样吧,像以前你对我那样,给我敬茶,这事我们就算过去了,如何?”
敬茶?骆卿安忽然想起,以前有次她口渴,见程佳瑶正坐在茶壶边,让她顺手给自己倒杯茶。或许她当时的口气随意了点,让程佳瑶以为她是故意使唤她。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件事。”她喃喃道。
程佳瑶没听清她在嘀咕什么:“你说什么?不愿意了是吧?果然,你没有悔错的心。”
周围静下来,都等着看骆卿安会怎样抉择。
她会向以前不如她的同窗同学低头认错吗?
若她愿意,这是一场好戏。她以前是勋贵子弟,养尊处优,向来骄傲自大。可如今父亲被杀,全家流放,只能被逼给人低三下四敬茶。
若她不愿意,这位盛气凌人的姑娘也定不会放过她。
骆赟不想自己的妹妹受欺负,几次都想冲上去揍程佳瑶,什么打不打女人,都不想管了。
但是何氏拦住了他。
若他这样做了,无疑骆家人的处境会更危险。他们现在在百姓眼里是叛徒,是该被打压的人,所有给他们的凌辱都是应该的。
她看着骆卿安很心疼,可也没有办法,眼眶都红了起来。
过了片时,骆卿安从桌上端起了茶,恭敬地递到程佳瑶的面前:“是我错了,请喝茶。”
程佳瑶瞥她一眼,看向身边的丫鬟:“来,你们教教她,该怎样敬茶。”
丫鬟得命,上前一人一边按住了骆卿安的肩膀,使劲压了下去。骆卿安没站稳,单膝跪倒了地上。
她低着头,抿紧唇,拼命稳住自己因愤怒而微颤的手。
程佳瑶得意地看她:“来,递过来点。”
骆卿安绷紧了身子,又往前走了两步,将茶水递过去。
“是不是很生气?是不是很不甘心?可是你要明白,如今你就是奴才,到了北疆也是做奴才的命。我只是提前帮你适应罢了。”
她说完,接过茶啜了一口,放在了桌上。
见骆卿安还半蹲在地上,想要侮辱她的心又起。
她伸出脚放到了骆卿安的膝盖上蹭了蹭,将鞋底的泥水擦在上面。
“啧啧啧,衣服这么脏了,刚好用来擦鞋。”
骆卿安没料到她还会来这招,抬头看她,眼里尽燃怒火。但她想到一家人现在正被盯着,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忧,她缓缓又伏低了自己因愤怒的本能而抬起的身子。
“哈哈哈,罢了罢了,看你态度不错,今日就这样吧。本小姐接受了你的歉意。”
程佳瑶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扶着丫鬟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开。
这时,从旁边闪出来一个人,一把拉住了她,不准她离开。
“你要道歉。”
程佳瑶回身看着她,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那人坚定道:“你要向骆卿安道歉。”
没想到这个时刻还会有人出来帮她说情,骆卿安惊讶地看着这个人。
这不是和他们一起被流放的沈老么?他总是很沉默,身量不高,脸庞沧桑,年纪看着和费庭宪差不多大。由于他总是不说话,她对他知之甚少。
他为何要帮她?
费庭宪大叫道:“沈然,你少掺和,这位是工部尚书程理的女儿,岂是你这等低贱的人可以质疑的?”
沈然没理她,继续道:“原来是工部尚书的女儿,失敬失敬,我还以为是位出身商户的小姐,缺乏教管。”
听到沈然如此鄙薄自己,程佳瑶气得火冒三丈:“你放肆。”
“既然是程大人的女儿,想必应是个懂礼的人,可懂礼就应该明白说话算话的道理。你刚才明明说过了,只要骆姑娘敬茶,之前的恩怨你不再计较。可后来又将脚放在她的衣服上摩擦,为你擦鞋底,这显然是欺负人了。”
被他抢白一通,程佳瑶羞愧难当。可她的傲气不允许自己在人面前矮了一截,和沈然争执起来:“欺负了她又怎样?不过是个贱奴才罢了,我杀了她都行。”
她一怒之下全然没了最初的端庄得体,周围的看客纷纷议论起来,甚至也有人认为她刚才对骆卿安的确是过分了。
费庭宪朝锦衣卫们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即会意,过去拖开了沈然。
张兴呵斥他:“你算什么东西?竟敢顶撞程大人的女儿,给我滚开。”
沈然一把年纪经不住锦衣卫的拖拽,可他走时仍然看着程佳瑶,眼神凌厉又坚毅,看得程佳瑶心里发慌。
她见沈然被拖开,赶紧快步出了饭店。
何氏终于松了口气,盯着沈然看了好一会儿:“我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
冷瑶将骆卿安拉过来重新坐下,给她碗里夹菜,又拍了拍她的背问道:“没事吧?”
骆卿安摇摇头。
骆赟也放了心,见母亲好像认识沈然,问道:“母亲难道之前和他打过照面?”
何氏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他以前是你父亲的一个手下,具体什么官职不清楚,只记得他和其他人来过一次家里办事。他不喜说话,我那会也就没留意。不过看你父亲那时经常来往的人里面好像没有他,大约沈然也是担任了一个不重要的官职。奇怪,他这样看着老实稳重的人,怎么也获了流放这样的重罪?”
骆卿安听说沈然以前是父亲的手下,顿时想到了件事:“沈老以前在父亲手下办事?也就是说他可能也懂得怎么造兵器啰?”
何氏一愣,随即道:“有可能。但是兵部职位多,他也不定是负责兵器那一块。”
“我要去问问他。”
刚刚的事虽让她不快,可没想会引出这样一人。
若沈然恰好懂兵器,对她会大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