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言明自己的想法,引得众臣议论纷纷。
一名兵部的官员站出来朝拓跋焘弯身行礼,然后道:“殿下,虽吴人狡诈卑劣,可两族还有条约尚存,若贸然伤害吴国平民,恐天下会认为我们先失信在先,对我们口诛笔伐。再者,吴现在实力犹在,也轻易动不得,若知道我们先毁了约定,弄不好会激怒他们,起兵来攻。吴国虽然不足为惧,可他们现在的皇帝萧祺励精图治,国力昌盛。且他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若知晓我们杀了吴国的百姓,定不会善了此事。因而,无论从哪一面看,属下都认为这样不妥,还请殿下三思。”
拓跋焘铁了心要与吴国为敌,早想与他们在战场厮杀,一雪前耻,怎听得进这样的劝告?
他重重地以手击案道:“哼,你这是怯弱偷安,这些年我们忍气吞声,厉兵秣马,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和他们讲和吗?若要如此,众卿今日为何要聚集在此,只是为了看一场表演吗?”
见主子动怒,众人鸦雀无声,大气也不敢出。方才出列劝诫的人,也灰头土脸坐了回去,不敢再持反对意见。
多隆最为了解拓跋焘的心思,他知自己的举措会引得众人质疑,可他仍坚持这样做,因为他很肯定,拓跋焘一定会支持他的想法。
他起身朝拓跋焘鞠躬,又向其他人鞠了一躬,和颜悦色道:“同僚们的担忧在理,我也知此法有些严苛。可大家想想,我们与吴能真的放下前仇,化干戈为玉帛么?现在的修好不过是表象,也是他们为了拖延我们的怀柔之策。若我们不严加训练军队,只会成为落水狗,任人痛打。弓弩和甲是我们的优势,可别忘了,他们还有火器。我们都见识过那玩意的厉害,就算十个顶尖优秀的弓手也抵不过他们一个火枪兵。”
提到火器,众人立即议论纷纷,个个面露忧慌之色。
多隆看了一眼他们,知自己的话凑效了,继续道:“实际上,我们两国军力悬殊,若还不严厉鞭策,赫达终为他人刀俎下的鱼肉啊。”
话刚落音,隆巴也腾地站起,双目圆睁,拔出佩剑大喝起来:“尚书大人说得在理,我看谁还敢持反对意见,阻我赫达的千秋大业。”
拓跋焘觉得,本是个神圣的日子,弄得大动干戈不妥,叫隆巴收了刀。
他道:“就按尚书大人说的做,以吴人为靶,若箭镞入甲,则杀弓人,若反之,则杀铠匠,无需再议。隆巴,由你来负责射箭。我知你有百步穿杨之艺,定能将弓箭的威力发挥至极限。”
隆巴喜出望外,他本来不满拓跋焘去了趟宁西,不仅救了骆卿安,还擢升她为武库司郎中,对此甚是恼怒,但只因拓跋焘是大皇子,隆巴不敢有异议,只好忍耐,再寻时机除掉骆卿安。
除此外,他又担心拓跋焘遍地眼线,或许察觉了是自己做的也未可知。拓跋焘回来后,隆巴一度担心他会有所动作惩戒自己,好在今日拓跋焘对他并无异样,还将如此重任交于他。
隆巴大为感激,忙出列,弯身致谢,领了这个任务。
侍卫已经替吴国的这名百姓穿好了甲衣,这人不过而立之年,身形消瘦,因为惧怕接下来的命运,浑身都颤抖起来。
同样担惊受怕的还有赫达的弓匠和铠匠。他们本以为只是参与了一个普通的检阅,没想到流年不利,突然换了规制,自己可能会有去无回。此时,这些匠人瑟瑟发抖跪在地上,恐慌不安,竟有一人胆子特别小的,当时就晕了过去。
骆卿安紧张得两手手心冒汗,眼睛紧紧盯着那名吴人。士兵要给他穿甲衣,他不断磕头求饶,士兵给他穿不上,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往他身上套衣服。
萧祺也坐立不安,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子民要在敌国受难,可又一时想不到解决的办法,急得浑身已经出了一层汗。
士兵费了很大劲才给吴人套上衣甲,累出一头汗。他擦了把汗,又朝吴人啐了一口才走。
隆巴早就等不及了,见一切终于就绪,他兴奋得如一头即将扑向猎物的猛兽,退到几米开外的位置,搭好弓,箭放弦上,瞄准了吴人心口的位置。
骆卿安再看不下去了,她决定要救这个可怜的同胞,即便会引起怀疑,即便这是往隆巴手里递把柄,即便可能会毁她前程,可她宁愿一赌,也想救下她的同胞。
就在她要开口阻拦隆巴放箭,一声高亮的“住手”从不远处传来,骆卿安侧头,看到一个同样身穿赫达皇子服饰的人大步走来。他面如冠玉,清俊秀逸,但看着有些消瘦,面上透着些病气,与拓跋焘的威武雄壮很不一样。
拓跋焘惊讶起身:“阿熠,你怎么来了?”
拓跋熠走到拓跋焘面前行礼:“兄长,突然打断你们,实在抱歉。我今日进宫见父王,得知兵部正好在举行阅检大典,便想来一睹风采。可我刚到就听闻尚书大人要斩杀匠人,还拿吴人做靶子,就觉不妥,想耽误臣兄片刻,望兄长容我诉说自己的想法,何如?”
拓跋熠是拓跋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且拓跋焘的母亲在怀拓跋熠时不小心受了风寒,病了一场,拓跋熠自小从胎里就带了病,出生后身体根子不济,常显出羸弱不胜之态。拓跋焘就这么一个亲弟,对拓跋熠很是亲近,常去探望他的病。拓跋熠也是个有自知之明,宽宏大度的人,从不与他的哥哥争权夺势,一直过着超然世外的生活。因而朝内提起老赫达王的儿子,一般也只记得拓跋焘,却忽视了拓跋熠,好似王上从没有过这个儿子。
拓跋焘见弟弟走得急,又发了喘症,才不过片时的功夫就已经咳了好几下,忧心不已。
“阿熠有话慢说,兄长一定仔细聆听。”
说完马上命人搬过一把檀木官帽椅子,让拓跋熠坐下。
拓跋熠也不拖沓,直接开门见山表明自己反对隆巴的做法。众人虽总记不得这位病恹恹的皇子,可对于他的个性还是有过耳闻。拓跋熠因身体多病,极注意养生之道,因而推崇良善仁德,不喜杀戮。因此,他会反对多隆的做法也属正常。
不过拓跋熠接下来提到的事,让众人出乎意料,都替他捏汗。
拓跋熠道:“我知臣兄心有高比九天之志,一直图冀攘除外敌,壮阔疆地。可兄长不知想过没有,外族之民也有生生父母,兄弟姐妹,尊师亲友,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若强行霸占,只会激怒民众反抗,灾祸不断,到时何谈让本民安居乐业?怕连夜里睡觉,都要提心吊胆恐心有怨恨的人来报复。因此,臣弟愚昧不才,望兄长放弃开疆扩土的大计,亲仁善邻,就像现在这般,与他国互通贸易,友好往来,不是延绵福泽的好事么?”
拓跋焘十分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性格,从不喜杀生武斗之事,慕好平和清静的生活。他今日见到拓跋熠会出现在这,就做好了他会反对的准备,可没想到拓跋熠会当众打他的脸,反对他征吴的大计。
要知道全朝上下都知道拓跋焘的心思,复仇也好,抢地也罢,总之他一定要征伐吴国,占领他们的地方,做成一番伟业。
拓跋焘的脸顿时呛成了个紫茄子,可碍于兄弟间的情面,他不好发作。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动也不敢动,气氛变得压抑凝肃,仿佛风雨欲来前的担惊受怕。
过了半晌,拓跋焘强压心里的不快,尽力用平静的声音道:“臣弟宅心仁厚,体恤黎民,我真真自愧不如。但,臣弟没打过仗,不知他们的厉害,若放松警惕,自甘落后,恐怕弱肉强食,我们想友好,人家却不放过。然,我也知你的苦心,身为君,要对臣民宽厚。既然阿熠开口求请了,我也退一步,不管是弓匠,还是铠匠,有失者都罚刖刑,如此你可满意了?”
拓跋熠知自己的哥哥一向果断坚决,说一不二,他执掌朝政多年,从来都是雷厉风行,极少做出退让。拓跋熠知道,若自己继续坚持,就是在挑衅兄弟间的情谊了。
他恭敬弯身行礼:“谢兄长玉成。”
拓跋熠不再说话,退至拓跋焘右下手的地方坐下,又恢复了自己温润谦和,菩萨低眉的样子。
骆卿安问了身边的一人才知,这个相貌温和,体态瘦弱的人,原来是拓跋焘一母同胞的弟弟,叫做拓跋熠。
她之前从未听过拓跋焘还有个弟弟,今日见到,纳罕这兄弟两竟差异巨大,简直不像有血亲关系的人。
拓跋熠突来到来,迫使拓跋焘不得不做出退让,减轻了对匠人的惩罚,但是拓跋焘却丝毫不管吴人,没有做出任何改变。
骆卿安的心又高高悬起,不知接下来这个吴人的命运会如何。
她看向黄白衣,一开始她就发现他这人似乎还挺有同情心,看到自己的同胞受苦,黄白衣紧张得面色仿若白纸,身子僵直,就算她隔得很远,仿佛也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此刻,萧祺确实心悬得很高,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都要掐进肉里。他狠狠盯着隆巴,心里恨得出血。萧祺下定决心,若隆巴今日伤了这个无辜的吴国百姓,来日他定要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隆巴本想大展身手,彰显自己高超的武艺,结果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拓跋熠拖慢了进展。隆巴本以为拓跋焘宠爱弟弟,会就此罢了这场虐杀,结果看到拓跋焘只是退了一小步,并未完全撤回命令,他喜出望外,又开始跃跃欲试。
众人看到隆巴又开始搭弓瞄准了吴人,重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凝目注视场上的风云变化。
隆巴以手扣弦,突地猛然松开。箭脱弦而出,直直飞向吴人心脏的位置。
电光火石间,听得“叮”的一声,箭镞与甲衣相撞,吴人吓得大叫一声,随即晕了过去。
骆卿安腾地站起身,双手握拳放在身子两侧,紧张看向倒地的吴人,引得旁人侧目。
萧祺也伸长了脖子,想要看得清楚些。
一名士卒走到吴人身边拔出了箭,箭头并无血,甲衣只裂开了一道缝隙,并未被完全刺穿。
士卒道:“箭镞并未刺穿甲衣,这个吴人应是晕了过去。”
听到他的话,众人登时一片哗然。骆卿安终于放下心坐了回去,她知自己刚才有点失态,极力控制住心神,稳住身体端正坐姿。
隆巴呆呆看着倒地的吴人,又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长弓道:“怎么会?竟没射穿?”
拓跋焘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既然箭未刺穿甲衣,判铠将得胜。按照先前定下的规矩,负责造弓箭的匠人罚刖刑。”
他说完后,立即过来几个士卒将早这把弓箭的匠人拖了下去。匠人拼命呼号,可也无济于事,过了小会,他们的声音就听不到了。
拓跋焘又对隆巴道:“辛苦指挥使大人了,大人不必介怀,箭镞有失,非你之过。”
隆巴耸拉着脸,含糊道了声“是”,悻悻然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拓跋焘看向骆卿安道:“箭镞没有穿透铠甲,明显是制造工艺出了纰漏,不知爱卿有何高见么?”
骆卿安刚恢复镇定,又听到拓跋焘提问她,慌忙思考如何对答。她新任武库司郎中一职,对许多事并不熟悉。就拿今日事来说,也不知是赫达的箭造工艺不行,还是造箭镞的匠人马虎了,没有生产出一支有威力的箭。
但她不能提匠人是由于疏忽,犯了渎职之错,不然恐有人做文章,参她一本玩忽职守,治下不严之罪。即便她不过是刚刚上任。
她定了定神答道:“回禀陛下,可否容臣带回这只箭镞,待细细观察后再做判断呢?”
拓跋焘欣然应允:“喏。我知爱卿对兵器颇有研究,盼能早得消息。”
骆卿安刚刚接过箭,就听得一道声音说:“罗大人既然对兵器造诣颇深,可否劳烦尊驾改进这支箭镞呢?若吸取这次教训,箭镞变得更锋利,岂不是美事一桩?造好后,再比试一番,让大家也一睹风采。”
说话的人坐在对面的尾部,是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刘坤。骆卿安和他不熟,只打过几次照面,但她清楚,刘坤与隆巴交好,他会选择在这时突然冒出来说话,十有八九是知她与隆巴有仇,特地要拉她下水。
拓跋焘笑道:“此言有理,但如此一来,罗大人可压力不小,若造出的箭依然透不穿铠甲,这要算谁的责任?”
又听一人道:“俗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虽说此事不至于如此,但罗大人改过的箭镞若与一般匠人无二,是不是也有玷其职?”
骆卿安来兵部也有些日子,自然也有向着她的人。
立刻,坐在她旁边的一人道:“此言差矣,武库司郎中一职何其繁杂,罗大人日理万机,怎有时间和匠人一样,日日专注自己的手艺活?你这样要求,真是纯粹给罗大人找麻烦,不知居心何在?”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也引得各执己见的其他人参与其中,眼看辩论就要升级成骂战,骆卿安叫了停。
“各位大人无需为我微末之人动气,我既为武库司郎中,凡是兵器的事,就是我的分内事,改进箭镞我责无旁贷,若未达要求,愿领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