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新妇。”他不喜欢黄大夫这直勾勾的眼神,于是故意在新妇二字上加重语气。可对面的黄万中却没有听出来,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华婉宁摇头称奇:
“啧啧,咱们寨子里从未见过如此标志的女子。”
华婉宁瞅了一眼桑青野,他黑脸一张,喜乐难辨。
“黄大夫有礼。”
她本就容貌昳丽,行礼时更是优雅绰约,对面的黄万中立即摆摆手,脸上浮现出满满的笑意:“不敢不敢。”
“新妇从外乡来,进了寨子这几日有些水土不服,还请您帮忙看看。”桑青野按照约定好的话术开口。
黄万中听罢立即正色道:“哦?具体是何症状?”
“胸闷气短,咳意难平。”
黄万中示意她坐下,伸手为她号脉。
须臾。
“六娘子的脉象平和,并无大碍。”他又让她张口,看了看舌相。
“嗯,应当无碍。”黄万中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咱们这里湿气重,娘子初来肯定不适应,待日子久了就好了。”
黄万中笑盈盈地望了一眼六娘子,心中感慨,竟有美人如此!莽汉六郎可真是好福气。
“黄大夫,新妇总是在入夜时分咳嗽不止,我瞧着倒是与伯父的病症有些相似,若不如就按伯父吃的药房给她调理调理?”
桑青野憨态可掬地向黄万中发问,对方却立即出声反驳:“唉,六郎,这你就不懂了,六娘子与寨主的病灶可大不相同。”
华婉宁立即接话:“哦?还请黄师傅赐教。”
二人不约而同地望着黄万中,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令黄万中十分受用。
“寨主的咳疾乃痰湿淤积所致,他的药方以祛湿健脾为主,娘子脉象平和,既无内热也无湿寒,须以温舒调理为主。看似相同,实则南辕北辙。”
黄万中滔滔不绝的讲述着自己的行医之法,言辞之间看得出胸有成竹之感。
华婉宁听他所言,与自己昨晚的判断基本一致,若是桑寨主按照他所说的方子吃药调理,必然会有起色。
可桑青野分明说他病情越来越重,那必定是其他原因所致。
桑青野点点头:“哦,原来如此。”
黄万中大笔一挥,给六娘子写下一道调理的方子,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说来我也觉得奇怪,债主服药许久却无甚起色……”
桑华二人闻言对视一眼。
黄万中抬头神色无奈地看着桑青野:“六郎唉,你抽空也劝劝寨主,务必要安心休养,莫再劳心费神,否则就算华佗在世,也无用。”
华婉宁立即接上一句:“请赎晚辈冒昧,黄大夫您方才说伯父服药无效?”
“是啊,寨主的病倒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若是按照我的药方吃个把月,必然会有所好转····”黄万中写好药房,低头仔细标注用量。
华婉宁一边观察他的神情,一边等待下文。
“想来,寨主应是思虑伤身!”黄万中核对无误,将药方交给桑青野。
“喏,拿去院子里给小陶儿,让他抓药。”
桑青野拿着方子转身出去,临走时向华婉宁使眼色。
“黄大夫,可否清您再去帮伯父号号脉,或许他病情有变?”华婉你给一副恭敬的样子,倒是个十足孝顺的晚辈模样。
黄万中撇了撇嘴:“你们家大嫂已经嘱咐过了,让我每隔三日为寨主号脉一次。”
她微微一愣,三日一次?
黄万中朝院子里努了努嘴:“旁的先不说,六娘子啊,你家郎君可是个实心眼,你如今嫁他为妻,凡事可要多多替他谋划些呐。”
华婉宁一双秀美的眸子充满困惑地望着黄万中:“请赎晚辈愚钝,黄大夫可否明示一二?”
黄万忠轻咳一声。
他心中其实一直有所顾忌,但六郎这新妇模样实在俊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棱扑棱地望着自己,令人着实于心不忍,黄万忠索性心一横:“哎呀,你们伉俪还真是两个实心货····”
他啧啧感慨:“六郎骁勇却愚忠,从前老寨主当家,自然能护着他,如今····唉,我不好多言,你作为他的媳妇,自然要多帮衬他,老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桑青野进来,正好看见黄万中正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一脸茫然。
“回去好好吃药,调理几天就妥了。”黄万中见他取好药了,便不再多言。
二人只好起身告辞。
一出门,桑青野便追着华婉宁问:“可有异常?”
见她神色凝重,他以为她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可华婉宁却茫然地摇了摇头:“黄大夫的判断没错。”
“那为何伯父的病情愈加严重?”他一急声音便高了些。
华婉宁扭头对上他的黑脸,有些不悦。
“你吼什么呀?”
她看黄万中不像是庸医,号脉下药都十分严谨,结合他方才说的那番话,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出原因。
可这莽汉如此凶神恶煞地冲着自己说话,她亦不甘示弱:“我又不是神仙!”
桑青野对她寄予厚望,此刻失望亦深:“昨日是你说自己师从名医,懂号脉问诊的。”
他横眉冷眼气势汹汹地望着她:“哼!我看你分明就是草包一个!”
“你说谁草包!”
华婉宁难以置信的瞪大眼,她自幼以国母之姿教养长大,饱读诗书,通晓古今,今日,竟被他一个乡野匪寇说成草包!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若是草包那你是什么?我到要问问你识得几个字?看过医典药理吗?知晓望闻问切吗?”
她自诩钟灵毓秀,温文尔雅,此刻面对桑青野这莽汉,不仅风度全无,甚至咄咄逼人:“你若是不信我,那就罢了,我亦不愿多管闲事!”
她气盛,索性扭过头不再看他。
桑青野更是个硬骨头。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晌午后,沃野里吹来的风都带着隐隐热气。
主寨里此时大多数族人都去劳作了,只留下年迈的老者与垂髫小儿。
半晌之后。
“罢了,我看你也没那个本事,你还是跟着胡婶娘继续种蚕去吧。”
桑青野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唉!”
身后的华婉宁顿时不乐意了,这人真是个小气鬼,她疾步追上去冲着他的背影喊:“我就没见过你这种过河拆桥之人!”
眼看她无用了,就要奴役她!
一想到又要去包蚕种,华婉宁的十指便开始隐隐作痛,她真的不想去劳作。
莽汉越走越远,她眼看也追不上,只好恨恨地低吟一句:“桑青野!你这混蛋!”
须臾,他高挺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她亦久久未动。
“六娘子?”
华婉宁一顿,循声望去,只见身穿靛蓝色百褶裙的明芝正挎着小竹篮站在不远处。
她本不想出声,可方才他们二人似乎在吵架?
不是新婚燕儿吗?还当街吵架!
明芝耐不住好奇便出声追问:“方才那是六哥吗?”
华婉宁被那个冷面阎王气的都失态了,赶紧收拾情绪:“是明芝啊。”
她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先发制人:“你到主寨做什么?”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望楼劳作吗?
“我如今不在望楼了,玉茹嫂子照料寨主辛苦,特意唤我前来帮手。”
刘玉茹?华婉宁心中咯噔一下。
她看了看明芝手里的篮子,那里头搁着几个油纸包,看起来像是药包,于是她心生一计:“哦,那真是辛苦你了。”
明芝客气地摇了摇头。
“我方才从黄医师那里取了药,得回去为寨主熬药了。”明芝见六娘子脸色不佳,以为她厌烦自己,只好准备告辞。
可六娘子却主动开口攀谈起来。
“方才你或许也看见了,我与你六哥有些不合。”华婉宁垂下脸故作伤心道:“我们大吵一架,他撇下我先行离去,我实在不认得回去的路。”
明芝诧异的望着她,心思全部都在二人吵架这件事上,他们不合啊?
“我在此地亦无相熟之人,你可否陪我说说话?”她面露幽怨之色,看起来楚楚可怜。
明芝心里些激动:“当然能了,玉茹嫂子今日外出了,吩咐我来取药,待会儿熬好了药,伺候寨主喝下去,我就无事了。”
□□有些扭捏又有些期待,她妒忌六娘子样貌出众,还嫁给了自己心仪之人;可心里对她偏又生出一股好奇,想要与她交好,窥探她与六哥的生活。
“那正好,我陪你一起熬药,咱俩正好说说话。”华婉宁也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她一定要弄清楚寨主的病情。
二人相携着一道往外走。
桑寨主的宅院气派恢宏,明芝领着六娘子从后头的偏门进去。
二人就待在小小的偏院里头。
明芝将药包打开悉数搁进药罐里,又从井里打来水添进去,泥炉上已经生好了炭火,她将药罐搁到炉火上。
“好了,待半个时辰这药就熬成了。”明芝也才来两日,对熬药这些步骤尚不算熟练,但刘玉茹交代的步骤,她都严格遵循。
华婉宁点点头,她方才仔细看了明芝取水熬药的过程未见异常。
想来或许不是汤药的问题?
她有些困惑,仔细思考着每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
明芝则忍不住偷偷打量六娘子,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心中竟有些微妙的情绪。
“六娘子,你与六哥为何事不快啊?”她不经意地开口,尽量掩饰心里浓重的好奇。
可华婉宁依旧觉察出她那份女儿家的小心思。
在她看来,明芝温婉可爱,应当寻个文质彬彬的郎君,有商有量,恩爱度日;那桑青野石头一般,除了魁梧壮硕之外,脸黑嘴硬,同这样的人过日子,只怕有受不完的委屈……
“唉。”华婉宁实在不忍看明芝执迷不悟,于是她神情哀怨地开口:“我与你六哥成婚不久,理应夫妻恩爱,如胶似漆的,可是····”
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明艳的脸上写满了纠结与惆怅。
明芝果然追问道:“可是什么?”
“明芝,你得发誓,我今日所言你绝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句!”
华婉宁故作神秘地要明芝发誓,后者见状立刻心生好奇:“六嫂,明芝愿向山神起誓,一定守口如瓶。”
她眼巴巴地望着美丽的六嫂,万分期待下文。
只见六娘子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了才凑到自己耳边,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却令明芝霎时面红心跳。
“怎····怎么会?”
她望着六娘子的盛世容颜,却结结巴巴地不知所云:“这···这个···”
华婉宁故作伤心,垂下头也不看她:“唉,六郎看起来魁梧有力,我亦未料到·····”
“所以,你们方才是黄万中那里寻医问药的?”
明芝有些同情地望着六娘子,就算她有盛世容颜又如何?没想到六哥是这样的?
“六郎好面子,他自然不愿意去,所以我们才争了两句。”语落,华婉宁秀眉的眸子隐隐发红。
明芝羞红着脸,愣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尚且是个黄花闺女呢,夫妻间的闺阁秘事她自然羞于启齿。
一想到自己曾那般钟情的六哥竟……她心里除去震惊,很快又生出一丝侥幸之感,幸亏不是自己嫁给他,若不然,现在发愁的就该是自己了。
想到此,她看向六娘子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面前的药罐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浓浓的药香渐渐在院子里弥散开来。
华婉宁趁着明芝进去取碗的功夫,将一包完整的药包拆开,她仔细辨别其中的药材,都是祛瘀化湿的东西,用量也属正常,确实没有异常之处······
华婉宁见明芝过来了便闲聊一般问她:“明芝,从前是谁伺候伯父吃药啊?”
“从前一直是玉茹嫂子亲自伺候的,只是这两日事多了,她实在忙不开,这才寻了我来。”
明芝端起药壶将黑乎乎的药汁倒入空碗中,又小心翼翼的端起托盘:“六嫂,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进去伺候寨主吃了药就来。”
自打知道他们夫妻之间不合,明芝对待华婉宁的态度便立即有所不同,亲热了不少。
华婉宁温柔的点点头。
之见明芝端着药走了两步忽然一顿:“哎呦,瞧我这记性!”
她似乎忘了什么,连忙搁下药碗从厨房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红黄陶小坛子。
华婉宁看着她从里头取出几块深褐色的东西搁在碟子里,便问她这是什么东西。
明芝回答:“汤药太苦了,玉茹嫂子特意为寨主腌了蜜饯,佐药吃的!”末了,还忍不住赞一句:“玉茹嫂子平日里虽然霸道,但确实很孝顺,这一年多来,日日都是她亲手侍奉汤药的。”
华婉宁闻言,莞尔一笑。待明芝离去,她立即打开坛口。
一股浓郁的甜腻之气扑面而来,她瞬间蹙眉。
桑通海在明芝的服侍下喝完了药虚弱地躺回榻上,伴随着明芝离开的脚步,他双目出神的望着屋顶。
他这一生跌宕起伏,年轻时迫于无奈做了水匪,罪孽深重,后来洗心革面带领族人隐世而居,本以为可以安度晚年。
可是他的儿子,桑安,实在令他失望。
贪财好色,行事无端。
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寨子,若是真交到儿子手里……前途堪忧。
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独子,血脉亲情,又该如何割舍?
华婉宁偷摸站在门口,屋里静悄悄的,她犹豫着该不该贸然进去。
“咳咳咳咳····”
屋里忽然传来桑通海剧烈的咳嗽声。
华婉宁推开门,快步走到室内,桑通海还躺在昨日的那张榻上,他枯瘦的身体随着咳嗽剧烈的颤抖,好像要将胸腔都震碎了一样。
“伯父!”
华婉宁来不及解释自己为何忽然出现,她握住桑通海的手腕,指尖搭在脉上。
果然,他的脉象起伏异常,喝过药后本该有所缓解的,可他的症状不仅不减,反而越来越严重。
“你,你···怎么······”
桑通海虚弱的望着六郎的媳妇,她为何替自己把脉?
“伯父。”华婉宁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眼前的迹象已经表明了,他的病确实有蹊跷。
“侄媳冒昧打扰您,只是,听说您要让我进祠堂祭祖?”
见她是为了祭祖一事而来,桑通海虚弱的点点头:“没错。”
华婉宁故作为难道:“但是我才嫁来不久,尚未诞下后代,这恐怕不合规矩。”
“无妨,我自有安排,六郎媳妇,三日后你务必同六郎一道前来!”桑通海苍老的眼睛灼灼地望着华婉宁。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那道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华婉宁从主屋里退了出来,偌大的院子里静悄悄地。
她顺着回廊往偏院走,心里头还在想着方才桑寨主的眼神,一不留心险些与迎面而来的男子撞到一起。
“当心!”
亏得那人眼疾手快,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她纤细的腰肢。
四目相对,她秀美的眸子蓦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