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大人的信犹如一道及时雨,挽救了东宫内狼藉的场面。
刘丛裕从盛怒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地上狼狈的太子妃,她始终低着头,零星垂落的发丝挡住了脸颊,神色难辨。
太子稍加停顿片刻,忽而拂袖离去。
一室寂静中,华婉晴缓缓睁开眼,她被芳姑姑牢牢抱在怀里,可那些破碎的瓷器还是滑过她的手背。
芳姑姑大惊失色:“娘娘,您还好吗?”
白嫩的肌肤上惊现一道道蜿蜒嫣红的“裂痕”。
“快,快传太医。”
华婉晴怔愣的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伤痕,却恍然不觉疼痛。
比起太子盛怒,这些伤算不得什么。
虽然他未言明,但她已然猜得到,他已经····知道了。
愤怒只是表象,他那双清朗温润的眸子里,写满了哀伤,失望。
霎那间,过往的甜蜜时光犹如一把把利刃,深深插入她的胸口,好痛,她的心真的好痛。
方嬷嬷将太子妃扶上美人榻,她周身发冷,绵软无力的依靠在团花靠枕上。
宫娥们小心翼翼清理满地狼藉,安神香的气息缓缓溢散开来。
太医号完脉却忽然起身行礼:“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
众人正觉得疑惑时,只听太医激动:“真是天恩浩荡,娘娘遇喜了!”
华婉晴忽而垂下眸,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腹部。
她有身孕了?
她怀上了刘丛裕的孩子?
父母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降临了,她怀上了龙裔!
芳姑姑与宫娥们对视一眼,众人皆掩不住喜上眉梢,能够为皇家延续龙脉,对后宫女子而言真是莫大的荣耀啊!
榻上的太子妃眸中盈满水雾,似乎还沉浸在不可置信的情绪中。
殿下,会不会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
想到此,华婉晴赫然抬眸,眼前一片朦胧泪光,她忐忑的思忖着,他······会吗?
*
书房内,索大人不远千里寄来了厚厚一叠信。
刘丛裕拆开之后一目十行。
信中洋洋洒洒详述了华家嫡女送嫁的过程:初始于何处,路上随行人员名单,婚船沿途经过地点,中途遇袭的时间与具体方位······
索大人在信中直言,此事事发突然,华府当时为避免节外生枝,全力封锁了消息。
是以,他艰难查证,幸而找到了当初劫婚船的那伙人江洋大盗,捞出了婚船的残骸,这才弄清楚了华家嫡女真正的下落。
这一份信,刘丛裕看得胆战心惊。
这背后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全然不知!
当他扫过青城寨三个字时,黝黑的瞳仁却倏尔收紧!
青城寨?
她流落到了青城寨?
青城寨?
无数疑团在刘丛裕心中堆叠起来。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真正的华婉宁如今身在何处?
纸短事长,索大人尽力描述完全:已过查证,如今华家嫡女,华婉宁已经与桑青野完婚,此刻身在蓉城。
“砰!”刘丛裕心口忽而燃起一阵熊熊怒火,他愤然叩下手中信件:“呵,好一个蓉城!”
当初那个桑青野在大殿之上向自己请命还言犹在耳,刘丛裕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惊天大阴谋。
他们一个个都将自己蒙在鼓中。
区区一个武将,居然娶了自己的未婚妻?
她本该是太子妃,本该嫁给自己,可她偏偏嫁给了一个草莽?
不,不对,不是这样,这其中一定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缘由。
刘丛裕重新拾起信纸,从头到尾重读一遍。
心中只有一个猜测:她一定是被迫的,乱世流落荒野,她一定是迫于无奈的。
否则,谁会愿意放弃皇后宝座,嫁给草莽为妻?更遑论,他俩的婚约是多年前天子钦定,她万万不可能这么做。
信的末尾,索大人请求殿下指示,下一步他该如何行事?
刘丛裕仓促提笔写下回信。
半晌后,他招来自己的近卫:“八百里加急,将此信送到索志朗手中,告诉他,摒除万难,务必执行。”
语落,那人躬身一拜,很快消失在东宫。
偌大的书房中,徒留太子一人,他高坐于案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书房外,芳姑姑却难掩满脸的激动之情,恭恭敬敬地迎上来:
“殿下。”
刘丛裕闻言回神,随手拾起一本书冷然:“何事。”
芳姑姑:“殿下大喜。”
他挑起眉尾不明所以。此时的自己满心愁苦,何喜之有?
待芳姑姑言毕,那支握着书的修长指节瞬间僵住。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他的心,好似被搁在了七彩云端,忽上忽下。
芳姑姑等了片刻却不见殿下开口,她偷瞄一眼,只见刘丛裕面色凝重,似乎···并不激动?
“殿下,娘娘心思纯善,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殿下看在龙裔的份上,从宽谅解。”
刘丛裕那颗心本就心七上八下,此时听见芳姑姑说什么,从宽谅解?
“呵。”他止不住冷哼一声,满脸不屑:
“孤才不稀罕。”
语落,只见对面的芳姑姑脸色大变,她难以置信的望向刘丛裕,自娘娘进宫后,殿下便三不五时叮嘱她为娘娘进补,各类珍贵药膳更是如流水一般送过来,期待龙嗣之心再明显不过,可为何,如今又说不稀罕了??
刘丛裕将手里的书随意扔到一旁,语气冷绝道:“孤想要孩子,有的是人生,她···”
他想说,她一个替嫁庶女,凭什么给孤生孩子?
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烦躁的摆摆手:“出去。”
芳姑姑无奈,只好躬身退出书房。
角落里,那一抹纤细的背影久久伫立。
夜里,豫章华府的家书风尘仆仆送到了东宫。
却被太子殿下捷足先登。
他看着那所谓的家书中,字里行间皆是宁儿,宁儿。
哼,堂堂华府,竟敢欺君罔上,当真以为给了自己几分助力,就能如此妄为?华家知情不报,偷梁换柱当真是罪该万死。
好不容易的平息的怒火又卷土重来。
刘丛裕奋力撕碎那封家书,拎起手边的酒壶痛饮起来。
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清凉的雨丝滑过琉璃屋脊,将崇崇殿宇笼罩其中。
华婉晴忽而被惊醒,她轻轻推开那扇窗,书房的灯火在一片朦胧的雨幕中格外亮眼。
她很想走进去,想告诉他自己有了二人的骨肉。
可她不敢进去,她怕直视他那双眼睛,怕他鄙夷的目光,更怕他圣盛怒之下祸及无辜······
*
长赢开序,仲夏炎炎。
婉宁书院的槐花开了又谢,焰阳之下,暑气四溢。
“冰糕!香甜的冰糕!五文钱一个。”
孩子们身在学堂里,心思却都追随着巷子口的叫卖声远去。
华婉宁用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水,索性终止授课,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取出一粒碎银子:
“虎儿,你去给每人买一支冰糕来。”
虎儿喜出望外,拿着银子飞快地追了出去,生怕卖冰糕老爷爷走远了。
蓉城的夏日,可比寨子里难熬多了。
从前深山中草木茂盛,随便寻片林子都能避暑纳凉。
城里却截然不同,日头炙烤着青石板,落下的水滴不消片刻就烤干了。
好不容易到了散学的时刻,孩子们犹如倦鸟归林,呼啦啦一阵就跑光了。
空荡的书院里头,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她提笔将今日的账目记录完善,转首看了看街面,日头还高着呢,此时回家去,一路必然很热。
她索性不着急,将孩子们前几日书写的课业拿出来批改,直到落日熔金,晚霞映天,六娘子才不紧不慢的往家里走去。
路过官署衙门,远远就看见了愁容满满的豆芽。
“窦大人这是怎么了?”
豆芽看见六嫂时,明显一个激灵。
华婉宁清晰的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你这是怎么了?”
豆芽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六,六嫂,有件事···”
正巧孔生从门内出来:“豆芽哥,慎言。”
华婉宁转而看向孔生:“慎言什么?”
她觉察到二人的神情古怪,瞬间就联想到六郎:“前线传来消息了?”
豆芽终究藏不住心事:“六嫂,听,听西北传来消息,说,说六哥,六哥率兵迎战,被困在回鹘了?”
桑青野在战场上的消息并不多,才去时传回来过一次捷报,后来双方便始终僵持对峙着,详细情形她亦无从知晓。
华婉宁忽然语塞,神情木讷。
孔生连忙安慰:“六嫂,你别慌,战场遥远消息传的慢,或许六哥此刻已经脱困了。”
他冲豆芽挤挤眼睛:“六哥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区区回鹘,不足挂齿,蜀军必定能够化险为夷。”
豆芽听完孔生的话,却不肯轻易应和,战场凶险,刀剑无眼,生死往往系于一线之间。
这一夜,华婉宁做了个梦。
梦里,桑青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正漫步在一片苍茫的戈壁之中。
足下沙砾飘忽,嘎吱作响。
他好像迷了路,面色焦灼,举目四望,空中唯有一团骄阳,难以分辨方向。
她看见他粗糙的唇上泛起裂口,露出猩红的血肉。
他受了重伤,拖着一条腿,艰难前行。
她忍不住哭了。
一声声呼唤:“六郎?六郎?”
可那呼啸的风声吹散了她的声音。
他向着烈日方向瑀瑀独行。
泪水粘湿了她的长发,枕间一片湿泞。
她忽从梦中惊坐起身,视线模糊的环顾四周。
屋内一切都与成婚那日一模一样,唯独······
她看向枕畔,唯独少了他。
*
几日前,回鹘确实派出了一队人马前来挑衅,桑青野带人一路狂追出四十里开外。
回鹘兵士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黄土之中。
桑青野着黑金战甲,帽盔顶端那簇鲜红的鹰羽随风飘扬,他一手持刀,一手勒缰,远远瞧着几里开外的破败的土坯,那里是一片残垣断壁,许是多年前的城寨残骸。
枣红战马忽然在这一片黄土中驻足不前,他迟疑片刻,修长的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腹,□□的马儿却还是止步不前。
电光火石之间,似有心灵感应,桑青野立即调转马头率领众人离开。
一夜策马回到驻地。
丙安略有几分激动:“六哥,方才幸亏你及时停下,咱们一掉头,那后头的残垣里就冒出脑袋来了!”
“哈哈哈,是啊,回鹘狡诈,咱们若是真进了那片区域,只怕再难脱身!”杏城守备将万元这些日子与他们一同作战,几个人亲厚不少。
桑青野十分疼爱的摸了摸自己的枣红马:“今日多亏了它。”
良驹通人性,尤其是在战场上,它才是自己最忠实可靠的伙伴。
他喂枣红马吃了些草料,又在石槽里填满净水,这才返身回到主将大营里。
丙安热得受不了,早已经卸下了战甲,见六哥进来,他连忙笑嘻嘻递上果子:“六哥,万将军方才派人送来的,此地最出名的野杏子,酸甜可口。”
桑青野瞧了一眼那黄澄澄,圆润润的小果子轻笑一声:“你全吃了吧。”
可他心里却在想,这小果子真诱人,若是阿宁见了,必然欢喜。
想起妻子,他难得露出一丝温柔。
今日得空,得抓紧时间写封家书给她,免得她与婆婆在家牵肠挂肚。
想到此桑青野快步走到案前,可一提起笔却又迟疑起来,满肚子心里话儿不知从何下手。
酝酿了几番,才落下笔来。
这封家书,他写得极其认真,一笔一划,满纸相思。
只是此刻的他尚不知晓,这封家书千里迢迢送到蓉城时,他的爱妻婉宁已无法亲手拆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