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大人奉行殿下之命,带人前往蓉城寻找华家嫡女,也就是真正的太子妃,华婉宁。
这是他有生以来办过最棘手的一件差事。
且不论东宫里已经有了一位太子妃娘娘。
如今这位,已然是将军之妻了,他,他,他要如何才能将人带走呢?
万一桑将军迁怒······
“唉。”索志朗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将军府,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进去。
可太子殿下那边无法交差,也是死罪难逃。
进退两难之下,索大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忠于太子殿下。
西宁街上的行人并不算多。
华婉宁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出门去书院。
只是今日外头的情形,略有些不寻常。
十几个黑衣武士守在大门两侧,迎面走来的那一位,身穿黑金花萝香云纱朝服,头戴进贤冠,如此文官打扮,整个蓉城也不曾见过。
她心下瞬间了然,是圣都来的。
果不其然,索大人与她对视一眼,立即拱手作揖:“下官奉命前来,宣桑将军之妻进宫觐见。”
目光交汇的瞬间,她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奉命?一不见凌锦黄帛;二不见礼司内官;敢问大人奉的是何人之命?”
索大人万万没料到对方居然会质问自己,稍稍一愣,但心中却暗暗赞叹,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华家嫡女,姿容端重,临危不乱,一副与生俱来的从容之姿。
幸而。
他也是有备而来:“桑将军为国分忧,征战在外,太子妃娘娘惦念夫人,特意传下口谕宣您入宫相伴。”
太子妃娘娘?
华婉宁听罢越发不信,小妹,万万不可能会这么做。
她谨慎地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后面几个黑衣武士,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索志朗似乎看出了她的企图,轻笑道:“桑夫人,下官以礼相待,也希望夫人配合,此番前去必然事出有因。”
楚二娘听见外头的动静,满脸焦灼的赶了过来,跨过门槛时惊慌失措险些被绊倒。
华婉宁顺势扶起她,主仆二人互相搀扶,警惕地望着黑压压的来人。
索大人唯恐此事节外生枝,一再催促:“下官已经备好车马,还清桑夫人移步,太子妃娘娘还等着您呢。”
楚二娘一听大惊失色,紧紧抓着大姑娘的手:“不,您不能去。”其中一定有诈。
华婉宁心中亦无措,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此去路远,还请大人容我收拾行囊,与家人···”
她还未说完,索大人却急不可耐的打断:“桑夫人不必徒劳,下官既来到此处,自然万事俱备,路途遥远,还请不要耽误时间。”
语落,他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精致的竹笺递了过来。
华婉宁扫过上头寥寥几字,明丽的眸光赫然一顿。
索志朗不再多言,挥了挥手,黑衣武士便牵着马车上前。
万千思绪从她心头略过。
“夫人,请尽快上车。”索大人不住的催促,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将楚二娘死死压住。
华婉宁见形势不佳,只好点头应下:“好,我跟你们走就是了,先放开她。”
楚二娘的眼泪夺眶而出:“大姑娘,您不能走啊。这些人来者不善。”
华婉宁扶住她,轻声耳语:“二娘别哭,我自当小心应对,你替我照顾好婆婆,告诉豆芽孔生,不必追。”
马车出了蓉城,犹如离弦之剑,一路疾驰北上。
索志朗恨不得日夜兼程尽快交差。
但说到底路途遥远。每晚入夜,他们都低调入住官驿。他寻了两个老实可靠的婆子伺候这位桑夫人,好在她一路安静淡然,并未生出事端。
半个月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圣都长安。
华婉宁没有想到,自己初入长安,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她没有心情打量窗外街景,满心满眼都是愁绪。
她不知道妹妹婉晴现在如何,也不知道桑青野是不是已经收到消息。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可竹笺上那几个字实在叫她心惊胆颤。
卿不至,蓉城灭。
如今想来她仍觉得浑身发冷。
她与太子刘丛裕曾经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他的字迹飘逸毓秀,很好辨认。
一路上,她都在思忖,若小妹替嫁一事被发现,太子为何没有声张,反而以将军夫人的身份宣自己觐见?
如今朝堂中,太子无外戚助力,唯有华家是他最忠实的簇拥,他要她前来,是想惩戒敲打?还是另有所图?
她不晓得前线的战况如何,若是桑青野知道这件事,又要如何应对?
他那个脾气,万一冲动行事怎么办?
不,六郎虽性情率直,但重诺守信,绝不会弃众将士与不顾。
更何况,两军对垒,大战在即,刘丛裕贵为太子必然不会动摇军心,她,应当是安全的。
脑海中思绪万千,她纤瘦的肩头徒然垮下来,红润的唇间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一路实在叫人神伤。
厚重的宫门,幽深的甬道,好似一只蛰伏的巨兽,马车孤零零地驶入其中,犹如饲虎之蚁。
太子殿下苦等多日,终于见到了华婉宁的真容。
宫娥推开虚掩的殿门,刘丛裕穿过层层花廊,脚步徐徐,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金光灿灿的华容殿内,安静的矗立着一抹纤秀的身影。
那人梳着中规中矩的妇人发髻,发间斜插着一支不起眼的东珠宝簪,十分寻常的打扮,在美人如林的宫廷内并不显眼,可她抬眸的瞬间,却令刘丛裕心中一荡。
四目相对。
他心底徒然而生一股酸涩之感。
翠微海棠春绸襦裙衬得美人冰清玉洁,一双眉弯如柳,尤其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好似深潭中蕴藏千万年的夜明珠般澄澈宁静,叫人过目难忘。
刘丛裕收拢心绪,缓步靠近。
“华、婉、宁。”
他一字一顿,灼灼目光审视着她。他曾无数次亲昵的呼唤这个名字,他曾将这个名字深深植入内心,可,真正给的她却在用一种充满防备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好像他是什么凶猛野兽?
他蹙眉,等待着她的回应。
可她依旧站在原地,既不应声,亦不反驳,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站着,眸光沉沉。
半晌后,刘丛裕口气冷然:“怎么,时至今日,你还不想承认自己是谁?”
华婉宁垂眸,规规矩矩叩首一拜:“臣妇拜见太子殿下。”
刘丛裕轻呵一声:“臣妇?”这个称谓,可真是耐人寻味啊。
华婉宁缓缓起身,垂眸静待,她是桑青野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臣妇没错。
可刘丛裕心中的怒火却在蒸腾而起:“你们华家还真是胆大妄为啊!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他屈膝,明黄色的衣角堆叠在光洁的白玉方砖之上,男子威严的气势一点点逼近跪在地上的华婉宁:
“呵呵,华泓渐可真是个奇才,好一招庶女替嫁,亏他想的出来。难道在你们华家人心目中,孤当真如此不堪?我刘家就如此好糊弄?”
“还是说。”他眼睁睁看着她渐渐涨红的脸颊,心中的怒气无以复加:“你们华家以为,孤当真离不开你们?”
华婉宁自觉无言以对,事情到这一步,她是无奈的局中人,身不由己,可一切,又实在因她而起。
卷翘的长睫在她脸上落下一道阴影,犹如她此刻的心情,晦暗难明:
“殿下。”
半晌后,她才无奈开口:“世事难料,天意弄人。”
“哈哈哈。”刘丛裕忽然仰天大笑:“天意弄人?”
华婉宁不欲被他误会,想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可刘丛裕并不听,他广袖一挥质问道:“你被劫持,华泓渐为何不如实上报朝廷?孤大可派人前去营救,管他什么草莽水匪,孤定会将其绞杀殆尽!”
华婉宁轻轻抬起头:“殿下,事急从权,父亲的做法虽然不妥,但也属实是无奈之举。”
“天子金口玉言定下的婚约,自然是我华府无上的荣耀,任凭是谁都不愿意错过,父亲身为一家之主,必然想要极力争取。”
“可兹事体大,又关乎殿下的前途,她也是迫于无奈,才兵行险招。”
“殿下胸有沟壑,满腔抱负,又怎么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
“朝野风云诡谲,殿下的龙图大业才是重中之重。”
刘丛裕盯着她嫣红的唇瓣,恼怒道:“你可真是巧言令色,照你这般说,难道还是孤的错不成?”
华婉宁立即摇摇头:“臣妇不敢,殿下如今的震怒都是情理之中,但华氏一族忠心拥护殿下,日月可鉴。如今木已成舟,还望殿下顾全大局从长计议。”
刘丛裕看着她,心中惊诧,她为何能够如此冷静。
她为何不哭,不慌,不求?
“你口口声声说世事难料,天意弄人,那么孤问你,你嫁给桑青野为妻,也是迫于无奈吗?”
他紧紧盯着她,期盼能够从她这张恬静的脸上捕捉到委屈无奈之态,她若说自己是屈于那草莽的淫威,不得已委身,那他便可以为她伸张正义。
他不在意旁人说什么,他可以不计前嫌,将她也纳入东宫。
姐妹俩共侍一夫,亦非不可。
“不是。”
女子清亮的声线却如六月寒冰,叫他心底霍然发凉。
她垂下眸子,神情郑重:“我与桑青野患难与共,是自愿结为夫妻的。”
她不能说谎,哪怕看得出来太子的意图,她也实在无法否认她与桑青野的感情。
她与六郎的结合,真真切切,天地可鉴。
刘丛裕紧绷着下颌,听她说完后,忽然觉得可笑:
“好,好,好。华泓渐真是调教出来两个好女儿啊,一个虚与委蛇,一个刚直不阿,哈哈哈,你们这对嫡姐庶妹,可真是叫孤大开眼界啊。”
他霍然起身,衣摆堪堪拂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阵凉意。
华婉宁只觉得心口一沉:“不知娘娘···”
她很想知道小妹如今情况如何,可一开口又后悔了,万一,万一,太子殿下心狠手辣····
“哼,你们华氏分明一门奸佞。”
刘丛裕语气凉薄至极:“对孤百般算计······”
想起芳姑姑说那个女人怀孕了,他的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这种算计来的孩子,他不稀罕。
他缓步走上高台,居高临下的凝视着真正的华婉宁。
如今他再看她,不免开始怀疑,当初她信中那些话,应该也是精心设计过的,她利用自己,蛊惑自己,就如同对待棋子一样,绝不可能有一丝真心。
反观自己,却因几分书信,就怦然心动!
过往种种,他越想越气:“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人琥珀色的眸子,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转头再看眼前这位真尊:哼,她们哪里有半分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