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君火速离去,徒留在原地的华舒月却如临大敌!
她怯怯地看向对面挺拔如松的男子,他真的是当今圣上?
忽然想起方才自己态度不善,出言不逊,华舒月心头微微一惧,他,该不会怪罪吧······
“怕朕?”刘羡安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心头那股愉悦之感越发昂扬,嘴角压都压不住。
“不,民女,方才言辞不妥,还请陛下···”她作势就要屈膝行大礼。
刘羡安立即开口打断:
“你若愿意,同慕川一样叫我表哥就好。”
他语气轻巧,可华舒月听了却十分犯难,她只是华府旁支的庶女而已,如此称呼颇有逾矩之嫌。
刘羡安见她久久不语,想来心里还是惧怕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寻常打扮,轻笑道:“不必介怀,我此番出巡本就是便宜行事,咱们一道回程,务必尽力低调些。”
华舒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乖巧的点点头:“是,表哥。”
马管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殷勤地向桑家大公子问了句安,就硬生生将这桩婚事问没了。
少年天子亲拟一道手御,连同那张船牌一起交给曹兴光:“八百里加急,你亲手将此证据送到王太傅手中,告诉他,贪赃枉法,严惩不贷。”
而后,刘羡安与桑慕川一道儿骑着马,护送华家婚队往豫章郡而去。
一晃几日。
傍晚路过闵县,他们一行人便在县城的客栈歇脚,桑慕川憋了一路,终于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表哥,咱们这样做似乎不太妥当吧?哪有出嫁之女又半路折返回去的道理,万一,万一,外祖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刘羡安环顾四周,虽然是客栈最好的厢房了,但陈设布置还是太过简朴了那些。
他兀自坐在圆桌前,动手为自己斟满一杯热茶:“你放心,我既这么做了,自然有万全的准备。”
桑慕川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懵懂少年了,一开始他觉得表哥肯定是心悦华家表姐,才不愿意她嫁给旁人的。
可这一路上,他们打马走在前头,表姐换了马车坐在后头,二人并没有过多的交谈。
这模样,不像是有爱慕之意啊。
“表哥,眼看就要到豫章郡了,那咱们将表姐送回华府之后,就直奔长安城吗?”
桑慕川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哉悠哉喝起来。
却没发现,对面刘羡安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是啊,接下来,该如何?
*
客栈里的菜肴十分朴素,陪嫁的女仆将餐盘端进屋呈送给华舒月便退了出去。
她孤身一人坐在屋内用膳。
原本喜气洋洋的花轿半路折返,这些喜娘,女仆,随行男丁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底里都闷闷不乐,眼看到手的赏钱不翼而飞,回去还不知家主会不会责罚,是以,一连几日来,除了马管家的态度还和气几分,剩下所有人都对华舒月冷若冰霜。
她心里明白,可是,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若非刘羡安愿意帮她回绝这门婚事,她就得嫁到那冯家去,冯家是什么地方?出了名的虎狼窝,不然她的嫡姐也不会将这“好婚事”让给自己。
想到此,华舒月心里舒坦了不少。
她已经换下了嫁衣,所有东西都收在樟木箱子里。
陪嫁的珠宝钱财都登记在册,她不能私自动用。
但她母亲去世前留了一些金饰给自己做嫁妆,这些是属于她的私产,还是可以做主的。
饭吃到一半,她索性起身将这些私产全部找出来。
不多,刚好装满一个雕花八宝盒。
华舒月唤了随行的小丫鬟春杏来:“这里有些赤金首饰,你帮我去县城里寻一家当铺,全部换成现银!我急用。”
语落,丫鬟只好奉命行事。
刘羡安就住在隔壁,隔着廊庑远远就瞧见了匆匆而去丫鬟。
虽然是微服出巡,但玄甲军戒备森严,小丫鬟一进一出,自然少不得被盘问。
所以刘羡安很快就知道了华舒月所为。
小丫鬟涉世不深,在当铺据理力争,也没占到太多好处,只换回来一百两现银。
华舒月看着满满一盒首饰拿出去,才换回来一小包银子,心情很难畅快。
但好歹,自己得了自由身,这便是无价之宝了。
她这样想着,便将一百两银子拿去一一赏赐了下去。
下人们得了姑娘的好处,有些眼皮子浅的自然眉开眼笑了,但还有几个心思细腻,深谋远虑的仆从却反而忧心起来。
“你们傻啊,那舒月姑娘可是庶女,她能舍得拿出这么多钱赏赐咱们,可见回去之后,大家绝没好果子吃!”
“对对对,她这是提前笼络人心呢!”
“你说,这好端端的婚事,怎么忽然就作罢了,还半路折回去?哪有这种事?”
“对对对,太蹊跷了,你们瞧见桑家大郎君身旁那位年轻公子了吗?”
“我瞧着啊,他肯定是,肯定是舒月姑娘的心上人,若不是他半路拦截,这好端端的婚事怎么可能作罢?”
“没错!他俩肯定是一对儿!!!”
“哎呦呦,天爷呀!那冯家可是黄州船舶司主事郎官,那可是一等一的肥差啊!这舒月姑娘真是糊涂!”
“就是,情郎再俊俏又能如何?比不上冯家富得流油!!”
华舒月握着空空的雕花盒子站在回廊下头,一张小脸憋的通红。
她好心赏他们银钱,可,可这些仆从居然背地里如此编排自己!!!
她实在气恼,转身欲回去斥责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
可,低头看了看手里空荡荡的盒子。
钱都给完了,骂他们一顿又能如何?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窝囊。
真是太窝囊了。
眼眶一热,晶莹的泪珠儿啪嗒啪嗒夺眶而出。
模糊中,她只觉一道高挑的身影从不远处缓缓向自己靠近,眼泪模糊了视野,她看不清来人面容,可是把手森严的院落里,只有他们一行人。
刘羡安也听见了那些流言蜚语,他本不欲计较,但·······
她哭起来,实在太可怜了。
那眼泪好似他笔下的墨珠儿,一颗颗悄然晕开,每一颗都承载着她的心事,令他心生怜悯。
刘羡安在她身畔驻足,修长的指节自她面前滑过,温热的指腹擦过她素白柔润的面颊,泪痕随着他手指移动的方向,改变了形态。
华舒月赫然垂眸,想要躲开,可他的臂弯已然靠近。
“别动。”
他呼出的热气就在她头顶,带着几分不容挣脱的力道,他强硬地替她擦干眼泪。
垂眸之间,二人的距离无限靠近:“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回嘴,光在这里哭管什么用?”
华舒月被他这么一说,心里越发委屈了,方才擦掉的泪珠又潸然而下。
“我。”
她一开口,声线摇颤,刘羡安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
女子的眼泪,怎么,怎么这么烫手?
他眼见她哭得伤心,只好将人拉倒月洞门外头,那里有一丛翠竹,不会被人看见。
青翠挺拔的竹叶掩映着二人的身影。
华舒月抽抽搭搭哭了半晌,才堪堪停下来:“我,我也想回嘴,可是,有些事情越描越黑,不如算了。”
刘羡安想起方才那些闲言碎语,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再垂眸看她时,那一双微微发肿的眼睛好似被水洗过,长睫湿润润的,鼻头也红红的,十足的可怜样。
他忍不住调侃:“哭够了?”
华舒月心里又羞又恼,偏偏又被他看见自己这副样子,真是丢死人了。
刘羡安半边身子靠近她,二人好似在这片竹林里幽会的情侣。
“表哥,你找我有事么?”华舒月这才想起来,他住在东厢,不会无端端到西面来。
语落,只见刘羡安眉目一顿正色道:“确实,有些事情······”
“表哥请说。”
她哭过之后,音色有些闷,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好似一片羽毛从他心头滑过,刘羡安望着她,心里忽而痒痒的。
“我替你回绝了冯家的婚事,一来是因你确实不中意这门婚事,二来,因为冯家本身根基不正,详细的就不说了,往后你自会知晓。”
语落,他顿了顿,见她始终仰着头,神情专注的望着自己,少年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就漏了一拍。
皎月不知何时浮上云稍,竹影丛丛,幽暗中带着一丝清凉之感。
她褪去嫁衣,换上碧青色衣衫,素白的裙身间绣着细碎的花纹,三千青丝拢成温婉可人的流云髻,发间簪着一朵小巧的海棠绒花,素面红唇,哭过之后的眸子越发清澈灵动。
刘羡安从来没有同女子保持过这般亲近的距离,若是他再低一低头,鼻尖就能蹭到她的翘睫。
她还在等着刘羡安的下文,于是怯怯的唤了一句:“所以,表哥的意思是?”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有后顾之忧,这本就不是一桩好婚事。”
他有意安慰她,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惴惴不安,我有心让你如愿,自然万事俱备。
“我知道了,表哥。”
华舒月抿抿唇,对于称呼他表哥这件事,还是很不习惯。
刘羡安却很满意,他喜欢听她怯怯的叫自己表哥,那模样,语气,神态,都叫他暗生欢喜。
华舒月迟疑:“那,表哥若如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
孤男寡女,共处暗角,实在有些不合规矩。
可她身形才微微一动,手腕处便一热。
男子修长的手松松圈住她的手腕:“往后再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我与我母亲,都会不遗余力帮你如愿的。”
华舒月心头一震,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她深深地看向刘羡安,心中暗香:花神娘娘显灵了?思忖间,忽觉得手心一重。
她低头看去,一块质地精良的鸦青色丝帕裹着沉甸甸的重物。
“既是亡母遗物,就该好好保存,别再轻易拿去典当了。”
啪嗒,两颗巨大的泪珠重重砸在丝帕上,无声晕入其中。
“表哥!”女子略带颤抖的声线令人心头发麻,刘羡安见她泫然欲滴,兀自将人揽进了怀里。
男子温热的胸膛好似铜墙铁壁,阻挡了竹林外清隽的夜风,华舒月鼻尖萦绕着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她恍恍惚惚眨眨眼。
一切都好似梦境。
*
翌日一早,华舒月收拾妥当出了门,除了马管家和自己身边的小丫鬟,其余所有仆从都不见踪影。
她原本还觉得奇怪呢,可一想到刘羡安说,要帮自己实现愿望那些话,她便隐隐猜到。
果然,往后这两日,她再也没见过那些仆从。
直到回到豫章华府。
华鸿渐与夫人一早得到了消息。
天子驾到,华府自然上下齐备,静静恭候。
桑慕川不如帝王表哥那般清风朗月,文质彬彬。
见了外祖父母表现得十分自来熟,一张巧嘴哄得二老十分开怀,倒也换来一阵融洽的氛围。
贵人高坐厅堂,这对华家而言是无尚的荣耀,只是,有些事情还是得解释清楚。
刘羡安:“二位或许已经听说了,我派人将冯家的婚事退了。”
语落,对面的华鸿渐果然露出困惑之态:“老身听说了,只是不知这其中缘由?”
刘羡安颔首,神色如旧:“冯继姚为官不正,豫章华府不该同这等人结亲。”
他并不详说,但寥寥几个字,华鸿渐已然听出其中分量。
陛下微服南巡自然不是游山玩水,岭南官场积疾过重,陛下此番亲自来过,自然是要惩戒一大批人的,看样子冯继姚便是头一茬。
“幸而陛下半路遇上了送嫁队伍,否则,这桩婚事若真结成了,此刻就追悔莫及了!”华夫人看了看还候在正厅外面的华舒月,语态幽幽:“只是可怜了舒月,生母早逝,父亲又不看重她,这桩婚事作了罢,想来得再隔几年才能婚配了。”
老夫妇两对视一眼,他们已经老了,儿孙的婚姻大事,他们也倍感无奈。
桑慕川吃着花茶,嘴里满是香甜的滋味:“外祖母,舒月表姐模样好,性子也柔,你们若是再给她婚配,务必得寻一门良善之人!”
少年这些日子与舒月表姐一路同行,对她印象极好。
刘羡安瞄了表弟一眼,默不作声。
后者对上这一眼,还以为表哥在赞许他,一时之间来了劲:
“对了,祖母,我们蜀地有个霍大人,英俊儒雅,才华横溢,年岁也相当,莫不如叫我母亲做媒,让舒月表姐嫁到蜀地去,有我父亲母亲做依靠,绝不叫表姐受一点委屈!”
少年嘹亮的声音响彻厅堂。
高坐太师椅上的年轻帝王却眸光微转。
华鸿渐夫妇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老爷夫人,三房大老爷来了。”
华舒月的亲爹来了。
华鸿渐夫妇将目光转向帝王:“陛下,可愿见他?”
刘羡安闻言转首,隔着半远不远的距离,目光落在华舒月身上,他心中犹豫,一时没有表态。
华夫人似乎捕捉到少年帝王眸中深意,她心底微微一动,语气无限感慨:“舒月的婚事,说到底还是要由她的父亲做主。我们虽是族长,但并无多少权利干涉。”
语落,华夫人慈爱地注视着少年君王清秀的脸庞:“陛下,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刘羡安心中踟蹰,却不敢表露:“祖母的意思,孙儿明白。”
这一日,少年帝王在外祖家停留了半日多。
再离去时,扬鞭快马,衣袍猎猎。
恒安十八年六月初三,黄州船舶司自主事郎官冯继姚涉嫌贪腐,交由三司严查,顺势纠察出岭南上下近百名贪腐之徒。
少年帝王铁腕出击,肃清海防。
恒安十八年腊月,华氏女奉旨入宫,任承明殿长御,协理皇族典仪。
恒安十九年深秋,华氏女舒月,德才兼备,深得帝心,承祖宗世训,封为皇后。
自此帝后和睦,相伴二十余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