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慕川按照父亲的嘱咐,快马加鞭赶到了岭南时已经是五月初十。
皇帝哥哥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南巡这么大的事情,都敢私自做主了?
但桑慕川在黄州见到羡安帝时还是乐得屁颠。
“哥哥!”
十四岁的少年风尘仆仆而来,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紧紧抱着另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
刘羡安刚打发了探子,一转身就被桑慕川熊抱住。
“别放肆啊,赶紧给朕,给我下来。”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力气可不虚,扑过来的时候,刘羡安差点都没站住!
桑慕川兴奋过了头,闻言才讪讪立正:“哈哈,小弟得意忘形了,还请兄长海涵!”
此番是父亲指派了他带着一小队亲兵来护驾,否则,桑慕川也没机会来岭南。
刘羡安环顾四周,此处是商船密集的码头,货物繁多,人流如织,他便带着弟弟回了客栈。
广南的风俗建筑与长安截然不同,桑慕川一路快马加鞭,此刻才松了一口气。
得陛下爱护,他在宫里几乎行动自如,如今不在宫里,约束便更少了。
少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凉茶,撇了撇身后的凉席,作势就要躺下去。
“慢着,”
羡安哥哥一声呵斥,桑慕川身形一顿。
刘羡安:“先去沐浴!”他指了指后面的浴房:“洗干净了再上我的榻!”
桑慕川撇撇嘴,但还是乖乖跑去沐浴。
日落时,曹兴光兴冲冲地带着好消息来了。
兄弟二人正坐在屋内用晚膳,岭南的饮食清淡却也丰富,各类海鲜味道鲜美,还有当季的荔枝,龙眼,圆润饱满,汁水丰盈。
桑慕川吃的满脸都是甜水儿。
曹兴光:“爷!早前派去的人回话了。”
刘羡安:“说!”
曹兴光:“整个岭南共有五处通商港口,如今只有黄州港,惠州港,青鸾港三处开放。其中以黄州港最为繁荣,一般商船出入黄州除过官署正常的手续,还需要再缴一道放行钱。”
刘羡安拧眉:“噢?怎么个说法?”
曹兴光颔首默默伸出两根指头:“按满船计量,一船抽两成。”
“呵!”刘羡安眸光一闪:“好大的胃口啊!”
他思忖片刻:“你这就传话,我要见经办人。”
语落,曹兴光奉命离去。
桑慕川见哥哥心情不好,兀自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翌日夜晚。
黄州城灯火璀璨,入夜之后热闹更甚,因此地处于海陆商队的起始点,商贾往来频繁,自然也富庶繁华。
西北来的富商刘公子有大批丝帛欲通过黄州港运往暹罗。
是以,几经辗转才拖到了黄州舶司的费大人。
入夜,黄州樊楼僻静的□□中,歌舞笙笙,佳肴美酒俱全,西北富商刘公子携弟静候多时。
费大人姗姗来迟。
入座后,中间人为双方引荐完毕。
费大人不知上一场在哪里饮过,此时已酒气熏天。
刘羡安不露声色端起一张谦逊笑脸:“费大人,刘某的货船在黄州港口驻停已有三日,抽检,回引均已完成,可久久拿不到船牌···”
他浅笑一声,姿态恭敬:“还请大人指点!”
费大人肥头大耳,坐在主位上活脱脱一座肉山。只见他两颊酡红,老神在在道:
“刘公子初来乍到,不懂这其中规矩。”他醉态珊珊,点了点面前空置的酒杯。
刘羡安略略迟疑,继而含笑亲自为其斟满酒杯:“还请大人不吝赐教,刘某一定恭敬行事。”
语落,他端起酒杯率先一饮而尽。
陪坐的几位富商官员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桑慕川眼巴巴看着皇帝哥哥同这些人推杯换盏,心里却恨得牙痒痒,你们这群大贪官,使劲喝吧,好日子没几天了!
几轮下来,刘羡安的脸也红脸,他还从未喝过这么多酒。
费大人小眼眯眯地望着前头荷月起舞的歌姬,满面色相毫不遮掩。
一曲毕,费大人点了点舞姬,那子女便躬身前来,谄媚地落座。
席面上的气氛瞬间变得靡靡起来。
舞姬入席作陪,歌姬顺势登场,偌大的雅间里头都是男女的欢声笑语。
刘羡安今日是富商身份,又有求于费大人,自然少不了恭敬作陪。
妖娆的舞姬们见刘公子实在英俊,便都抢着坐在他身侧;精致的妆容,轻薄的衣衫,妖娆的身姿,还有那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
刘羡安避无可避,只得忍住心中厌恶,装出乐在其中的模样。
没抢到位置的小舞姬眸光一转,瞧见了守在一旁的英俊少年郎。
“哎呦,小郎君怎么独坐此处?让妾身陪您喝一杯吧!”说话间,那舞姬弱柳一般的身子就往桑慕川怀里栽。
小小少年郎何时见过如此场面,登时涨红了脸就要发怒。
“阿弟,你去买几壶好酒来!”刘羡安及时出声,缓解了弟弟的困窘。
他使了个眼色,桑慕川连忙脚底抹油逃出了雅间。
酒过三巡,费大人美人在怀,这才算是吐了口:“刘公子,满船抽二成,这是道上的规矩。”
刘羡安故作为难:“二成?”
费大人脸色一变:“公子若是为难,那就且等着吧。”
语落,只见刘公子连忙陪着笑脸:“费大人勿怪,刘某不是小气,只是担心,这二成给出去,何时能拿到船牌离港口?”
在桌之人默契一笑。
费大人拍了拍厚重的胸脯:“刘公子放心,有我费某做保,你想什么时候走,就能走!”
刘公子闻言大喜,连忙拱手道谢:“多谢费大人。”
语落,他招来曹兴光,将满满一箱银票亲自交到了费大人手中。
看似醉意酣然的费大人一见到满箱子的银票,登时瞪大了眼睛,醉态全然消失不见,声调也回复了几分清朗:“刘公子放心,我费某人说话算数!”
深夜时分,刘羡安带着满身醉态回到暂居住的客栈中。
离开了那乌烟瘴气之地,他总算躺在了干净整洁的床榻上,可不知为何却辗转难眠。
难道是今日饮酒过多失眠了?
他在院子内游走了几圈,前些日子这间客栈只有他们一队人入住,许是知道他们快要走了,今夜隔壁空落的院子里也安排进了新客人。
刘羡安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有人低语,声音不大,但是断断续续,夹杂着几句轻不可闻啜泣声;他不欲多管闲事,径直回屋喝了几口凉茶,再躺下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大早,曹兴光就兴奋地跑来:“公子!公子!”
刘羡安睡了不足两个时辰,被吵醒后本想发作的,可曹兴呈上来的正是他想要的,通关船牌!
他看着手中的船牌,规规矩矩盖着黄州舶司的官印,落款正是船舶司主事郎官冯继姚,他心里瞬间五味杂陈
桑慕川也早早醒来了,此刻就站在皇帝哥哥不远处。
只见少年帝王眉间写满愠色:“通知所有人,即刻出发回长安。”
*
半个时辰后,由玄甲军乔装打扮成的商队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
都是男人,自然快马出行最为便利。
桑慕川跨上马背忽然觉得小腹绞痛,忍不住惨叫一声:“不行不行。”
少年匆匆下马,冲身后的大哥哥摆了摆手。
刘羡安昨夜没睡好,此刻两眼乌青,面色不虞,端端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身旁的曹兴光也不敢吱声。
众人就这么水灵灵地等在客栈的偏道上。
半晌后,少年帝王的耐心即将耗光。
才听院子里头传来人声,似乎是谁再同桑慕川寒暄,而后,匆匆而去的少年郎终于回来了。
桑慕川理了理衣摆,面色微尬:“有劳哥哥久等了,小弟罪该万死!”
刘羡安不悦,但也没吱声,他手持缰绳示意大家出发。
“哥哥,真不赖我,都是那没眼色的管家,非要向我问安!我怕他跟出来冲撞了您,所以才耽误时间敷衍了他几句。”
桑慕川解释得紧,刘羡安不予追究,摆了摆手后,却又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什么管家?”
桑慕川一身轻松,跟着马背摇头晃脑:“就是咱们外祖家,豫章华府的一个小管家。”
豫章华府?
刘羡安的心忽而闪过一丝怪异。
他抬眸,示意桑慕川继续说下去。
后者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他从前来向母亲送过家书,所以认得我;方才说是来黄州送嫁的,遇见我了非要行礼问安,幸亏我机灵,几句话把他打发了。”
刘羡安眉头一挑:“送嫁?”
顷刻间,青衫女子柔弱的身影自他心头一闪而过。
刘羡安尽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追问:“华府送女出嫁?”
桑慕川面露茫然之色:“对,好像是,华府旁支的某位姐姐吧!说是嫁到黄州冯家,具体我也不清楚。”
他们久居长安,对于华府的亲眷本就知之甚少,更何况出嫁的还是旁支女子。
“叫什么名字?”马蹄声落在青石板路上,掷地有声,刘羡安的声量不高,淹没其中,桑慕川没听见。
片刻后,他重复:“我问你,出嫁的华家女叫什么名字?”
桑慕川丈二和尚一般摸不着头脑:“名字,这我哪里晓得?”
商队去而复返。
与客栈内出来的火红花轿在狭窄的偏巷内“巧遇”。
领头的马管家瞧见桑家大公子又回来了,立即堆上笑脸迎过去。
“大公子?”
桑慕川偷偷瞄了一眼他身后的大哥哥。
“那个,我方才急切,竟忘了向出嫁的阿姐道一句恭喜,想来未免太过失礼,所以专程回来补上。”语落,桑慕川翻身下马。
马管家闻言自然受宠若惊,连忙指了指后头的花轿:“大公子真是端方有礼,我这就引您前去见见新娘。”
桑慕川轻笑一声,但脚步未动:“不知遇喜的是哪位姐姐?”
马管家立即解释:“回禀大公子,轿子里乃是原华府三房大公子的幺女,是家主的旁支孙女,是您母亲的侄女,也就是您的表姐·····”
桑慕川听得晕头转向,立即摆摆手打断他:“告诉姓名即可。”
马管家恭敬颔首道:“华舒月。”
少年帝王握着缰绳的掌心赫然收紧。
*
花轿里的华舒月并不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
她昨晚偷偷哭了半晌,今日描妆时双眼浮肿,惹得喜娘一通抱怨,说什么不吉利,不喜庆······
可这婚事本就不是她心甘情愿的。
吉不吉利又有何关系?
可轿子外头过分安静,半晌也不见起轿,她正觉得奇怪,耳畔忽而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
“华姑娘。”
华舒月一手掀开盖头,一手还握着又大又红的苹果。
“何人在外?”
刘羡安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好端端的为何要去拦截人家的花轿?
可,他顾不上细细研究。
偏巷里的人马都屏退在后,只有孤身站在花桥前头的刘羡安,以及花轿内不明所以的新娘子。
他犹豫了片刻,上前掀开花轿精致又厚重的红帘。
入目,是女子写满惊诧的美眸。
“是你?”
茶棚下惊鸿一瞥,没想到时隔两月,二人居然又见面了!
初见时只觉得她素面清雅,温婉娇俏,今日嫁衣盛装,眉眼精致,尤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宛若秋水。
刘羡安有一丝失神,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华姑娘,打扰了,在下有几句话想问你。”
她躬身走出花轿,只见前呼后拥的送嫁队伍居然凭空消失了,深深窄窄的小道里,只剩下自己与他。
华舒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满脸防备的看着他:“郎君想问什么?”
上次他在茶棚里出手相救,她直觉他应当不是坏人,可是····
刘羡安张了张口,胸中忽觉一顿。
今日的行径,实在出格。
他压下心头异样,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女郎要嫁给黄州船舶司冯继姚的嫡子,对吗?”
华舒月惊讶:“郎君如何知道?”
刘羡安垂眸,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双眼上:“刘某之前无意,在花神娘娘殿听见了女郎祈愿,希望终身不嫁?”
此话一出,女子秀美的五官更是露出惊诧之色:“你!”
华舒月脸颊一热,自己的心愿被旁人知晓!有种被人窥破秘密的窘迫之感。
她有些愠怒的看向这位莫名其妙的郎君:“郎君究竟何意?”
她粉面薄怒,红润的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线,琥珀色的眸子充满防备地望着自己,刘羡安忽而想到了春日里林间的小鹿,被弓箭瞄准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
他的心,忽然就塌下去一块。
刘羡安为自己解释:“女郎不必担忧,刘某并非恶人,也没有恶意,只是实在好奇,女郎之前分明祈愿终身不嫁,怎么短短数月就改了主意?”
华舒月的神情忽然低落下来,并非她改了心愿:“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小女实在无法左右。”
这婚事原本是说给姐姐的,可是她那娇气蛮横的嫡姐不愿意远嫁广南之地,父亲便做主将她嫁了过来。
华舒月不欲将家丑外扬,但眉宇间失落之色尽显。
刘羡安看在眼里,心中的主意还未敲定,却忍不住脱口而出:“既不想嫁,为何不尽力争取?”
华舒月实在不明白这位郎君究竟何意?她惊叹于彼此的巧遇,但他的话实在有些刺耳,她深吸一口气:
“郎君此言差矣,你怎知我没有尽力争取?”她抬首与他四目相对,女子眼底那细微的红血丝暴露无遗:“郎君你身为男儿可以不受拘束,游走四方,自然觉得天下万事都大有可为,但你根本就不明白闺阁女子的难处!盲婚哑嫁,怎会是女子所愿?”
她一个小小庶女,有什么资格说不?
刘羡安见她面色阴郁,也觉得自己言辞不妥,于是颔首致歉:“华姑娘莫怪,是在下失言了。”
二人缄默的间歇,忽见桑慕川从后头一路小跑而来。
虎头虎脑的少年在华舒月面前站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阿姐,有礼!”
华舒月惊诧地望着向自己行礼的少年郎,他叫自己阿姐?方才马管家说,在客栈遇上了桑大将军的长子。
大房那两位姑姑的事,华舒月曾听说过一些,但因为牵扯帝王家事,宫廷禁忌,所以华家长辈都语焉不详。
她只隐约听得,原本该嫁入东宫的姐姐做了将军夫人,而妹妹做了太子妃,诞下当今陛下后便撒手人寰。
那今日出现在自己面前胡言乱语之人是?
华舒月十分困顿,整个人木讷地站在原地。
见这位红衣姐姐久久不语,桑慕川粲然一笑,主动挑起话头:“我们路过此地,得知表姐出嫁,所以才停下来打个招呼。”
少年看了看身后的帝王表哥,他的神色似乎不太自然。
华舒月顿了顿,才怯怯的回礼:“多谢二位郎君,我,”她探了探身子,想要寻找马管家的身影。
桑慕川却摆摆手:“阿姐不必客气,论起来咱们也是一家人,叫我慕川就好。”
语落,他调皮的指了指身后的帝王表哥:“这位是我表哥,说起来,阿姐也得叫他表哥。”
华若月的心里转了几道,才明白少年这话的含义。
她忽而抬眸望着那清俊端雅的男子,他,难道是,长安城里那位?
见她目光游移,面露仓惶之色,刘羡安只好开口:“今日既遇上了,想来也是天意,刘某只想问问华姑娘,这桩婚事还想不想继续?”
华舒月瞋目而视,见他神情端重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他问自己这桩婚事要不要继续?意思难道是?
桑慕川很诧异,飞快地看表哥一眼,人家这是要成婚的,你这样问是何意?难道,难道要劫婚不成?
华舒月紧张极了,双手紧紧握着象征吉祥如意的红苹果,手心冷汗涔涔。
“我,我·······”二人的目光在半空衔接,他眼底幽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姑娘既虔诚向我母亲祈愿,在下实在不忍看你愿望落空。”
刘羡安越过桑慕川,缓步向华舒月靠近,她一袭红衣站在花轿前,宛若一朵被红绸缠束的清丽栀子,纵然二人只有一面之缘,他也不愿意见她身陷囵圄。
“只要华姑娘开口,刘某自有办法替你否了这桩婚事。”
他看见她明显愣住了,但只有短短一瞬。
“那就拜托郎君了!”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令刘羡安那颗惴惴的心平稳落地。
他深怕她拒绝,觉得自己是在胡搅蛮缠。
但幸好,幸好。
少年帝王勾了勾嘴角,清澈的眸底涌出一丝愉悦:“慕川,去叫马管家来,朕有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