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林子的入口,纳兰容若披着一件淡青色的斗篷站立在那里。
他就像一块雕雕细琢的玉,落入了皑皑白雪之中,清晰的让人舍不得去触碰,只能远远地欣赏。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树梢里的一点新绿,笑意中带着欣喜。抬手将新绿两侧的堆雪轻轻扫去,只留下芽尖上的一层薄冰,对他来说,就是对美和对生命的呵护。
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心里这么想,便这么做;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决定了的事,就要守约。
一片叶,一个女子。
一壶心,一份珍重。
容若把指尖从树梢上移开,对着掌心哈了几口气,然后搓了搓手。
他就近踩着雪,带着几分纯真几分天然,像孩子一般,乐在其中。
容若在笑,笑着问明珠:
阿玛你在担心什么?儿又不是一点风雪都经历不得,儿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塞外的风雪,跟京师的风雪本无别,有别的只是人的心情心境而已。
阿玛你说你怕儿来日伴君出征时,只会成为军营里的一道风景线,没法穿着一身戎装、驰马杀敌。儿想说,儿不是皇帝身边的置物品、也不是沙场后的观赏品,儿是个有血有肉有报国心的人!
所以儿要做个扛得起情怀、也扛得起天下的人。
你愿意相信儿吗?
容若瞧见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正在向这边来。
他有种预感,来的就是自己所等之人。
——我没有爽约,她也一定会来的。
他一直这般深深相信着。
果然是她,是宛卿。
沈宛看着眼前人,“公子,你是在等我吗?”
“嗯。”
容若点头:“连着来了几日,因为记得姑娘相邀我一起踏雪的话。京师有几处林子,要属这里意境最好,所以我来这里。不知道姑娘住所,想着只能在此再相会,所以我来这里。”
她油然而生出一股感动:“公子明明怕冷,还每天来吗?”
容若露出了令人安心的笑容:“我不能辜负任何人的期待。”
沈宛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容若冰冷的双手,她问他:“公子就不怕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踏雪和看雪的约定,都是编造谎言骗你的?”
容若似乎一点都不介意,只是自我反省道:“那也是我当日不好,没有应姑娘你当下的约的错。”
“公子,你真是个好人。”沈宛在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我还以为:世间男子真如师傅说的那样,个个虚情假意,自私自利呢。”
容若不爱评价别人。
他从来不直说谁好谁坏,也从来都不往别人口中的话里面挑优劣。
容若纯粹地做着自己,所以他是不会在乎沈宛的师傅教过她什么的。
反观宋应星——
亲人和友人都被多尔衮的部下所害所杀,这是事实。
在多尔衮死后,他就把对多尔衮的怨恨迁移到了纳兰一家身上,原因很简单:
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三兄弟都死了,与之相关的人也全部都被顺治帝清算了,唯有娶了阿济格之女的纳兰明珠一家活了下来、而且还活的很好,宋应星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
因此,宋应星不是不叫沈宛去接触明珠家的公子,而是时机未到。
等到机会来了,他就决定向沈宛亮出底牌,让她去当一颗棋子。
容若拉起沈宛手,与她一起往林子的深处走。
他说:“宛卿,等到了你,我觉得欢喜。”
*
林深处,有一温泉。
容若和沈宛坐在温泉边,看着一池氤氲雾气,听着声声珠玉之音。
“此前我有幸随着皇上和太皇太后一同前往温泉行宫,皇上嫌弃行宫的原名字不好听,就叫我当场取一个。我说叫做‘坐忘’如何?皇帝明知我的本意是取自《庄子》,想要表达:入汤坐忘,凝神遐想,身心具造,物我合一之意。他却故意跟我赌气,板着脸问我:‘你是想叫朕一坐下来就忘记孝顺皇阿奶吗?好大的胆子!’我就说:‘臣不是这个意思,请皇上不要强词夺理。’结果嘛,在太皇太后的调解下,皇上倒也没怪我。”
“你的身份很尊贵吗?可以跟天子和太皇太后一同出行。”
“我跟你说过,我只是皇帝身边的一个陪臣。自身并不究竟身份高低和门第盛衰那一套,有人愿意跟我相交,我就会以心相待。”
容若低头,把挂在腰间的一块容易暴露身份的配饰翻了个面。
“真巧了,我从字画店的周老板手里拿到了这个。”
沈宛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他说这是纳兰公子的亲笔,你肯定跟纳兰公子接触过吧?你来辨认辨认是不是真的?”
“我……”容若轻轻问,“我朝第一才子的亲笔手书,怎么到了姑娘你手里?
容若只记得,自己在笺纸上写完两行洋文之后,就被曹寅要了去。
曹寅明明说是要拿给皇上看的,怎就流出到民间去了?
那皇上到底看过没有?我写的是:
The wind, flowers, snow, and moon are not related to love. Encountering each other bringsfort to this life.
Whispering, nothing else to do tonight. we will jointly cultivate the river oath and mountain alliance.
沈宛回应道:“正好遇见了,心中有所触动,所以就拿下了。”
“拿下?”容若心中既好奇又惊喜,“是把纳兰公子的诗……抢到手的意思吗?”
沈宛点了点头。
“这是一首诗吗?”她又迫不及待地指着笺纸问,“你快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
容若虽然手中没有笔墨,但是身上却正好带着自己写过的汉文诗诗稿。
他把诗稿拿出来给沈宛看,在她身旁念道:
“情非风花与雪月,
此生相逢以沫共。
轻声细语无旁事,
海誓山盟与君同。“
沈宛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只好奇怪地问:“公子你怎么会有纳兰公子的洋笺的译文?”
容若寻了个借口道:“我跟他是朋友,他的诗、词、文章我都看过、记下过、誊写过。”
沈宛把汉文诗译文捧在掌心,爱不释手,对容若赞叹道:“公子,你写的字真好,比我们汉人写的都好。”
容若试探道:“那你觉得,我写的汉诗跟纳兰公子写的洋文,有没有相似的笔法?”
沈宛左手拿着汉诗,右手拿着洋笺,细细对比起来,好久才得出结论。
“像又不像,不像又像,公子你叫我陷入迷宫里面去了。”
“喏,洋笺上面有纳兰公子的印鉴,是真迹。”容若暗示道,“我倒觉得印鉴上面的文字,跟汉诗汉字相接近。”
“你在模仿他吗?”
面对沈宛的疑问,容若失笑,道:
“怎就只许我模仿纳兰,不许纳兰模仿我?”
*
天色渐晚,沈宛发挥本事燃起了一堆篝火。
雪落焰心,无声之后不见;风过柴堆,渐明渐灭渐如常。
星垂天幕,似泪似珠晶莹;枝谢琼妃,见浅见深见残霜。
容若没有过在这样的场景中偎依烤火的经历,所以他既耳目一新又倍加珍惜。他看着宛卿,觉得她跟自己遇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哪怕自己所有的“心甘情愿”换来的,都还是她的“一无所知”,自己也乐意空出时间来跟她相处。
挨冻,寒痛,私会,晚归,全是错事。
赏雪,观火,论诗,猜心,甘之若饴。
“早知道,我就跟阿玛和额娘说,今晚住朋友家中,不回。”
容若十指紧扣,放在膝盖上。
“公子处在家教森严的府邸里吗?”
“不算是,阿玛和额娘待我很好,好到我只能以完美无缺来回报。”
“人无完人,哪能不犯错?”
“我想,不犯错跟让人挑不出错,是一样的意思。”
“难怪我觉得,在公子你身上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
“真的吗?我怕冷这一点,你也不挑?”
“一年冬天只有一季,身边有知己陪着的话,就不冷了。”
见容若起身,沈宛问:“那公子回去的晚了,打算怎么跟爹娘说?”
“我想想。在回去的路上想,到家之前总能想出合适的话来。”
送容若到马车边,沈宛理了理他的斗篷,珍重道:“公子一路顺风。”
容若对她点了一下头,踏入了马车的帘室中。
*
明月初升,街头的一个馆子里,禹之鼎和官云辞正坐在一起吃羊肉大葱馅儿的馄饨。
今晚云辞没有穿西洋衣裙,而是以一副正常的满清女子的打扮出现在心上人面前。禹之鼎也没有穿相应品阶的官服,而是一过了在如意馆中的坐班时间,就迅速换了便服去见云辞格格。
俩人都觉得街头的小吃要比宫内配给的份例之食材也合胃口,所以几乎是以一样的速度把馄饨吃完的。
从馆子里出来,禹之鼎对云辞道:“我出身贫寒,凭借画技得到明珠大人的引荐,进入朝廷奉职之后,又通过了内部考试,得到了皇上的钦点,成了御用画师。我跟明珠大人的公子容若是好友,觉得谢他跟谢他的父亲是一样的。”
“哦?”云辞奇道,“你拿了什么谢纳兰公子?”
“我带容若到街头的包子铺吃饭。我住的是皇上安排的官舍,没有什么钱,能请得起客的地方,也就只有民间的摊子了。”
“可是,朝中人人知道:明府气派,明珠有钱,纳兰公子高雅。”云辞像是预测到有什么事发生一般,“你就算是拿一幅画去明府酬谢,也比带纳兰公子去食人间烟火好啊!”
“当时我不知道明府的背景和容若的性情,只把明珠大人当恩人,把容若当朋友,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了。结果——”
“结果怎么样?”
禹之鼎窘迫道:“结果容若刚坐下,包子铺的老板就对着我一阵夸,说禹之鼎出息了,不但能在皇上身边奉职而且结交上了气度不凡的贵公子,简直是让小摊蓬荜生辉。我是老板的熟客,自然是熟悉他的风格,我正想跟容若解释,没想到——”
云辞紧张问:“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老板竟然拿出搭在肩上的抹布来擦筷子,然后把擦好后筷子递给容若。”
云辞打断道:“明珠要是知道这事,能把你和包子铺老板一并抓起来打板子你信不信?纳兰公子是明珠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珍宝,平日里锦衣玉食,哪能受得了被反复用的抹布擦过的筷子?”
禹之鼎细细回忆道:
“容若伸出双手从老板手中接过油乎乎的筷子了,他像是道别具一格的风景线似的,声线温润地向老板道了谢。”
“等老板转身忙活别的事情以后,容若对我道:‘身在市井之中,就要做个市井之人,所以我不觉得自己哪里被老板冒犯了。只怪自己这一身华服和与生俱来的气质——拉开了烟火味与尊贵感之间的距离,让禹兄你以为我会介意。’容若说他不介意,下次我邀他出来,他还是会应邀。”
云辞听完,神情呆然。
“我说的都是真的,《明珠家事》里面有没有记载、或是换了什么方式来记载,我就不知道了。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把容若当成真朋友了。”
云辞开玩笑道:“禹画师,你长进了,初次带纳兰公子外出吃饭去的是街边摊子,初次带我吃饭去的是街边馆子。”
“云辞格格,等我攒够了钱,”禹之鼎期待道,“我们一起去海的对岸吃西餐好不好?”
“好啊,一言为定。”
“那今晚是不是就此分别?前面就是你家了。”
云辞不舍地一点头,正要跟禹之鼎挥手告别,回瓜尔佳府里去。
忽然,从府里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来。
*
随着那个身影的走近,云辞在禹之鼎耳边道:“你记得吧?我跟你说过,我的曾祖父是费英东。”
“记得。”
禹之鼎其实想告诉云辞:情到深处,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那是鳌拜。”云辞用眼神对禹之鼎暗示道,“鳌拜是费英东的亲侄子,都是我们瓜尔佳氏一族的人。”
“这么晚了,鳌拜去你家做什么?”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云辞本想叫禹之鼎快走,自己也避开鳌拜、从后门回家的。
却没想到鳌拜直向这边走来,自己和禹之鼎已经没有了闪躲的机会。
鳌拜开门见山道:“本官没有带别人一同,而是独自来此见你阿玛的。”
“鳌拜大人来府自然有鳌拜大人的用意,云辞不便多问。”
鳌拜说话直接:“你阿玛想把你嫁给纳兰容若是好事,来日方长,没有叫你马上嫁,你知道是为何吗?”
“云辞知道。鳌拜大人你在铲除摄政王多尔衮的过程中,出过不少力,照理说应对跟多尔衮走得近的纳兰氏一族的人无好感。只是辅政大臣索尼已死,其子索额图在朝中处处与你作对,你为了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就想要借助纳兰明珠来牵制索额图,所以你想让云辞跟纳兰容若喜结良缘,好令纳兰氏站在瓜尔佳氏这一边。”
见云辞说到了点子上,鳌拜问她:“你是我的堂侄女,嫁给纳兰容若也是风风光光,你对此就没有过任何期待吗?”
“云辞不怕告诉鳌拜大人,这辈子云辞只想嫁一个人,那就是此刻就在我身边的画师禹之鼎。”
鳌拜挑眉问:“你嫁给禹之鼎,能够瓜尔佳氏一族带来什么好处?”
云辞直对上了鳌拜的眼神,不屈道:“远离氏族纷争和拉拢,不成为朝廷派阀斗争的牺牲品就是最大的好处。”
“你怎么能有气魄说出这种话?”鳌拜一甩手,强硬道,“八旗格格的婚事,从来没有自己做主的先例。”
“鳌拜大人,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纳兰明珠只忠于皇帝,他会暂且跟索额图放下私人恩怨,联手扳倒你吗?皇权集中,最大的受益者不正是那对曾经的死对头吗?分和有时,再斗不迟。”
“你的意思是:不管本官拉拢哪一派势力,都终将败于皇帝手下吗?”
“将我嫁给纳兰容若不一定能让鳌拜大人得到明珠的支持,但是善待纳兰容若却没准能让他在日后救鳌拜大人你一命。云辞言尽于此,请鳌拜大人斟酌。”
“云辞,你是个聪慧的女子。”鳌拜对自己堂侄女一赞,“利益关系也好、后赐姻缘也罢,纳兰家要是没有娶到你,是他们的损失。”
“请鳌拜大人在禹画师面前收回这句话。”
“本官不是在乱下定论,而是看透了一点:也许你不是纳兰容若娶的第一个女人,但总有一天,在变幻莫测的时局的无力扭转下,你会成为他的女人。”
“云辞,从来都不愿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请鳌拜大人不要再说了。”
“你好好想想吧,想想本官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
鳌拜走后,云辞跟禹之鼎来到了瓜尔佳府邸侧面的一棵大树下。
“女儿家的婚事,总是跟政治利益联系在一起。”禹之鼎遗憾道,“相反你看我,就跟是个孤儿似的,什么时候娶妻、该娶谁,没有谁会在意、也没有谁会刻意安排,当真是渺小。”
云辞劝道:“禹画师,绘画是需要积累和时间沉淀的事,跟诗人词人的‘一语惊天下’大不相同。所以你别把自己的才能小看了去,以为自己的人身大事没法被父母或时局左右,就是学识和名气不够。”
“云辞,汉人有一句话,说的是:家在才能人在,人在才长久。鳌拜是瓜尔佳氏的族人,他一倒和他一死,前后区别可就大了。所以咱俩要一起想想办法才是,不能让皇帝把鳌拜和瓜尔佳氏一族铲除的太彻底。”
听到“咱俩”二字,云辞心里掠过一股暖流。
禹之鼎对她的的心意和专情,由此可见一斑。
禹之鼎真挚道:“既要让皇帝有面子、有成果地收回权力,又要让鳌拜倒而不死,还要让我一家不受到牵连,虽难,但我愿意与你一起迎难而上。”
尽管云辞在心里有自己的筹谋,不会置阿玛朴尔普和家里上下百口人的性命于不顾,可她还是乐观地跟心上人说了句笑:
“我可想好了一个下策,万一你我都受不了朝中的权力斗争之险和党阀分立之实,最好的抽身而退之法:就是买两张船票,一并到西洋去度过以后的人生。”
“啊?”禹之鼎不忘大义,“你我要是干干脆脆地走了,皇上和容若,你阿玛和你恩师南怀仁怎么办?”
云辞露出一笑,“我知禹画师你不是个自私之人,所以我也会做一个识时局和能破局的女子,我跟你,永远在一块。”
“禹画师你该回官舍去了,不是有门禁时间吗?错过了,你就得翻墙,你翻墙的功夫要是半调子,被守卫的官兵们发现了,还不得领罚?”
禹之鼎听笑了:“哪有你这样给我出主意的?”
云辞认真道:“你要是会轻功,倒也是不必翻墙了。”
“这不还赶得上吗?”
禹之鼎说完自己,又想到了别人:
“哦对了,不知道容若回家没有?我听曹寅说:容若连着几天去林子,等一个不一定能等到的人,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回事。”
云辞建议:“禹画师你要不绕个道,去纳兰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