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
听见侍女来传“纳兰公子回来了”的消息之后,惠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因为担心伯父明珠会责备表兄几句,所以她连忙就往伯父所在的地方去了。
“阿玛从来没想过你会不打招呼晚归。”明珠尽可能让自己的口气不那么严厉,“幸好是皇上没有忽然召你进宫,不然你叫阿玛怎么回话?怎么交待?”
容若道:“儿贪看落雪,就在林子里坐久了,忘却了时间。”
“落雪哪里不能看?”明珠反问,“你要是爱看,阿玛明日就叫人在府中新造了一个亭子出来,专门供你消遣。”
“阿玛不可,府上忽然兴工事,朝中难免会出揣测之音。更何况,儿看雪的兴致,也不在于亭子上。”
“你倒是能说出几番道理来。”明珠叫了容若起身,招了招手,“坐到阿玛身边来。”
“你老实说,今夜你去了哪里?跟谁一起过夜?”明珠半皱眉,“你向来知分寸,不会做不合规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了?莫不是被谁威胁了,是索额图的索党之人吗?”
“不是,儿当真只是在府外看雪。”
言多必失,所以容若没有细道。
惠儿上前解围道:
“伯父,惠儿见表兄一身冰凉,脸色和指尖微白,应是在林间冻久了的缘故,没有见谎。表兄心思细腻,最易融情入景贪看忘时,难免不觉天色已晚,回来的迟一些也是有的。不如许了表兄回房,让他先暖暖身子吧?”
明珠看着容若,的确是一幅受冻后坚忍模样,不由得觉得惠儿的话有道理,就对她嘱咐道:
“我会吩咐下去,叫下人们烧好沐浴的热水,熬好祛寒的姜枣茶,到时候惠儿你在容若身边陪着,叫他喝了姜枣茶后再就寝。”
惠儿细心道:“惠儿明白。”
从明珠的房间出来,惠儿扶着容若往房间走。
容若松下绷紧的一根弦,道:“惹阿玛和惠儿你担心,是我不好。此刻我的确是冷,只怕是再在阿玛身边多呆一刻,身子就熬不住了。”
“表兄再忍一忍,马上就到房间了。”惠儿加快了步子,“表兄的寒症需要发汗才能解,伯父所说的泡澡之法无用。所以惠儿会叫人多拿些被褥和暖炭过来,给表兄催汗。”
“我不怪阿玛不知,是我自己有意瞒着不叫他知。”容若露出苦笑,“我会先饮姜枣茶,再拥被发汗。”
“今晚惠儿会一直陪着表兄。”
“有惠儿在,我很安心。”
容若没对惠儿说谢,因为他知道,惠儿需要的并不是一句谢,而是他的病尽快好起来、彻底好起来。
他珍惜像惠儿这样的女子,可是又深知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后,二人就要离别:她,会成为玄烨的妃子;自己,仍旧是玄烨的臣子。
*
几日后,曹寅和禹之鼎一并到明府看望容若。
煮茗闻香,共赏瓶中花,莫论窗外雪纷纷。
锦衾生暖,傍得全身温,同聚一室话津津。
容若问:“曹寅,我写的洋笺,皇上亲眼看过没有?”
曹寅如实道:“我原本是想拿给皇上看的,可是我一想,不对呀!万一皇上把你写的‘君臣之情’硬说成是‘男女之情’,又重提给你指婚之事,那可怎么好?”
容若神情一颤:“啊?”
曹寅吃了一口金乳酥,道:“我又想着纳兰你的作品也不能浪费,就带到字画店去送给周老板珍藏了。”
容若故意问:“你可知道那个洋笺到了谁手里?”
曹寅一怔,停下吃东西的动作,下意识地反应:“周老板把你给卖了?”
“周老板卖纳兰做什么?”禹之鼎忍不住笑。
曹寅用丝帕一擦手,然后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道:“我是说,纳兰你怎么猜到洋笺不在周老板那里了?”
“巧合。”容若相信天意,“洋笺被那位汉人女子拿去了,就是曹寅你第一次带我去字画店时,碰见的那个女子。”
禹之鼎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跟她在树林里见面,一起踩雪听雪,坐在温泉边看雪。”
容若说得简单,却回味无穷。
“实不相瞒,同一天晚上,我约见云辞格格之后,在她家门口碰见了鳌拜大人。分别之后,我没有直接回官舍,而是悄悄前去明府探容若你的情况,结果我爬到了树上,见你被你表妹扶着回房,就知道你定是见到了相见的人,才会被冻的身子不适,没敢前去打扰你休息。”
“禹兄你会爬树?”
尽管觉得自己弄错了重点,容若还是这么问。
“是啊,我生在田舍之中,打小就是个什么活都干、什么书都看、什么技能都懂的人。”
“以后跟洋人打交道……也会?”
“会。”禹之鼎悄声道,“我在偷看皇上书房里的洋书,对照着译文看。”
曹寅的一番话,把那二人拉回了现实:
“纳兰,禹兄,你俩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啊!一个是喜欢上了八旗亲贵当中最离谱的云辞格格,另一个是对来路不明的民间女子抱有好感,还是我曹寅最理智,至今未陷入情关。”
禹之鼎问:“云辞哪儿离谱了?”
“这离谱不是我定义的,而是你要看形势啊!”曹寅郑重其事道,“她身份特殊,是鳌拜大人的堂侄女,没错吧?她对西洋文化不止是喜欢,而是崇尚,日后能否为保守势力容得下,还是个未知数。何况……她跟纳兰,唉。”
曹寅说不下去,皇上虽然没去孝庄太后面前提那桩姻缘,但是那日如意馆之中发生的事情,还是传到了孝庄太后耳中,她的意思是:观望,除非能给纳兰公子挑个比云辞更好的女子。
禹之鼎坚信道:“云辞跟纳兰没什么,即便是有,也是别人的牵强附会。”
容若应了一声:“嗯。”
“我可是把你俩当兄弟才说这些的。”曹寅凑近到容若和禹之鼎面前,“感情之事不是朝堂之事,前者细水长流剪不断理还乱,后者当机立断一斩分黑白。”
“那就谈论朝堂之事好了。”容若道,“曹寅你跟皇上走得近,皇上最近有什么动作?”
曹寅道:“孝庄太后想借助你阿玛的力量来训练精干的八旗子弟,好暗中布局一切以相助皇上擒贼。可是皇上偏要自己做安排,想靠自己一个人的本事把鳌拜拿下,为此还跟孝庄太后闹了矛盾,几日未去慈宁宫请安了。”
容若思量道:“这还真不能劝。”
“不能劝吗?”曹寅问,“还是不好劝?”
“皇上急着立功来证明自己的能耐,所以谁劝他听皇祖母的话、就是谁踩在了他的火药口上。得想个法子,让皇上不那么执拗才行。”
“皇上其实想见你。”曹寅对容若道,“只是因为‘画作题字’一事,他搁不下自己的脸面来向你承认不是,才把你撂在一边,不叫你入宫陪伴。”
“这我都知道,恰好我也需要这么一段时间来养身子,皇上不见我就不见吧。”
容若饮了半碗燕窝羹,道:
“曹寅,孝庄太后那头还要劳你多去走动,你代我跟老祖宗说:‘纳兰向着太皇太后,也甘愿为皇上效力。阿玛没有懈怠肩负的任务,擒贼之事,计日程功。’皇上任性气盛,我们三个做近臣的,不能明着献策为皇上分忧、让皇上误以为自己的才干被我们小看,但是我们仨总得让孝庄太后少操心和放心吧?”
容若露出一个“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微笑,继续道:
“所以为今之计,是先让孝庄太后舒心,再让皇上静心。等皇上自己静心想明白‘擒拿鳌拜’一事,光靠他自己办不成的时候,他就懂得皇祖母的用心良苦了。”
曹寅不解:“纳兰,皇上如此冷落你、较劲你,你为什么还愿意为他好?”
容若简约道:“为国,尽忠;为君,尽责;为父,尽孝。”
“你——”曹寅忍不住问,“就不为自己考虑吗?”
容若轻道:“我很好,真的很好。”
茶饮尽,空盏留余香,浅迹出诗情。
食吃罢,盘碗空且净,淡香牵人事。
容若送两位好友离府,才站在家门外跟他俩挥手道别,就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回头,果然是明珠。
见管家牵了一匹强硕的马过来,容若就猜到阿玛这一趟赶着时效。
他向明珠行礼道:“儿给阿玛请安,盼阿玛此程入宫,一路顺风。”
明珠收住步子,免了儿子的礼,道:“你怎知我是入宫?而不是去别处。”
容若道:“满人有打马入宫的传统,要么是救急救驾,要么是商议机密要事,否则不会如此匆匆。儿想是后者,阿玛前去商议之事,应当是与除去鳌拜或是提防索党之人有关。”
明珠一拍儿子的后背,惋惜道:“你说的无错,要不是皇上对你的态度模棱两可,阿玛现在就该让你一并同行进宫,让那些大臣知道我明珠之子——”
容若并不突兀打断,而是从管家手中牵过马,把缰绳放在明珠手上,给明珠壮行道:“儿恭送阿玛。”
明珠一把跨上马背,冲儿子一笑。
他心想:
容若谨慎且有自知之明,这是好事。
我想说的话,即便是十个字里面只说一个字,他也能够准确无误地知道我的意思。而他不让我说全的话,定是自己心里有了分寸,权衡利弊之后才巧妙地阻止了我说出口。
“驾——”
明珠一抽马背,在儿子面前飞驰而去。
*
是夜,深宫之中。
玄烨与赫舍里皇后同床共枕。
见玄烨辗转反侧,赫舍里柔声问:“皇上睡不着,可是有心事?”
玄烨看着皇后的素颜,不瞒她道:“朕的臣子,资历老的高高在上目无法纪,年纪轻的谨小慎微不敢直言见解,就连身侧的……也看上去个个都比朕强、是在让着朕。朕这个皇帝,当的真是憋屈!”
赫舍里温婉道:“皇上是一国之君,不可光凭自己的想法来对臣子下定义。君明自然臣贤。信朝臣不如信近臣,近臣有近臣的好,皇上您不肯承认罢了。”
“好?朕看不出那三个人哪里好。”
玄烨换成了仰躺姿态,双手枕在脑后。
“那皇上觉得他们哪里不好?”
赫舍里这一问,好似把玄烨积压在心中的不爽快全都激发了出来:
“朕不说曹寅和禹之鼎,就说纳兰容若!那家伙分明是没有跟朕作对过,可朕偏偏就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他——相貌、器量、人缘、学问,朕输的彻彻底底,连个通过后天努力来翻身超越的机会都没有。”
“难得朕想要集中起自己的力量来干成一件事,皇阿奶又不肯对朕放手,她所用之人,还是纳兰容若的阿玛明珠,你说朕要是在事成之后一一对纳兰父子论功行赏,颜面何在?雄心壮志何以证?”
赫舍里在玄烨身边坐了起来,客观道:
“皇上,您有纳兰公子所没有的——治理天下的才干、强健有力的体魄、千千万万的子民、千秋万代的功绩。为君者,应当容得下近臣,拿得起现实担子,放得下一面之想。臣妾恳请皇上不要妄自菲薄、以免有所失策、有所伤人。”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叔父索额图跟纳兰的父亲明珠是死对头。”
玄烨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揣测道:“赫舍里,你越是劝朕善待纳兰,朕就越是觉得你叔父别有用心,想对明珠父子反将之。”
“臣妾不敢。”赫舍里被忽然转变态度的玄烨吓了一跳,“臣妾是中宫皇后,职责是管理六宫和母仪天下,不敢为叔父所用、干涉朝政。”
“你最好记着今晚在朕面前说过的话。”玄烨神色冷严,“朕与你是夫妻,夫妻之间只要存在感情就已经足够,不要参杂进别的利益关系进来。”
“臣妾明白了。”
赫舍里心中骤然失落。
她是一心一意深爱玄烨的,从未想过要变成叔父索额图手中的棋子去做斗争、去讨好皇帝、去暗进谗言……甚至是去谋害于谁。
*
明珠隔了两日才回到府中。
宫中商议的机密要事,他自然是不会拿到家里公开说。
晚膳之后,明珠亲自步入容若的书房中。
还刻意吩咐下人将房门紧闭,任何人不得来打扰。
“儿啊,阿玛听说索额图私下教导赫舍里皇后向皇帝吹耳边风,为的不是大清而是一己私利。”
容若一下子从明珠的口吻中嗅出了端倪,试探道:“所以阿玛才决定,要让惠儿在选秀之前——学会如何爱君、如何伴君、如何成为君主察而不觉的后宫谋士?”
“你懂阿玛的意思,阿玛便不必多说旁的话。”
明珠淡笑,容若的聪慧和敏锐,总能让自己省心和省口舌。
明珠将此称为:父子之间的心意互通,并且在心中引以为傲——
放眼整个大清朝,哪里能够找出第二对这样的父子?
“后妃不可干政,是祖训。”
容若平静说出的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明珠头上。
“糊涂!”
明珠小训了儿子一声,那意思是打破祖训的人是索额图,而不是自己。
自己不过是晚了一步罢了,所幸还来得及强做准备。
等到心中的气过了,明珠才解释道:
“等到索额图一手遮天,可就什么都晚了。所谓派阀之争,争可不仅仅是朝堂之上的一亩三分地,更是后宫的话语权和雨露君恩啊!”
容若沉默不语,心想:
阿玛,儿好不容易才让惠儿放下对儿的痴情,将心往皇上身上靠,如今你却打算让惠儿去争——
对她而言没好处、对纳兰一族而言旦夕祸福、因果难定的东西。
你想过她的感受吗?她真的甘愿做貂蝉吗?
来日她在后宫中的对手,又何止是索额图的侄女赫舍里皇后一人?
见儿子不说话,明珠只好干喝茶。
等到喝完了、也喝够了,他用深邃的目光看着容若。
他那份眼神,带着父爱也带着施压,让容若觉得内心很是沉重、甚至隐隐作痛。
容若终于打破僵局:“难道阿玛的意思,是要儿去说服惠儿?”
“怎么,”明珠抛下了逼着儿子做选择的两问,“你是不肯?还是做不到?”
容若一字一句道:“儿只是不愿。”
“容若,你记着:皇宫之中,只有交易没有真情。国家大事是交易,后宫争宠也是交易,包括是你自身,也等同于是一块筹码你知道吗?”
“知道,儿从成为皇上的陪臣的第一天起,就知道。”
“阿玛不想强求你做任何事情,但你需好好掂量我们纳兰氏一族的前途和根基。纳兰氏一族的安稳与强大,不是必须依靠女子,而是:女子有谋、家族不愁啊!”
“儿希望自己这个谋士,谋的是惠儿的终身幸福,而非她在后宫的步步为营。”
明珠喜出望外:“这么说,你是答应阿玛了?”
“儿要兼顾的是:阿玛在朝中的地位和惠儿在宫中的安危;儿要挑起的是:一生的陪臣之责和保全纳兰氏一族的重任。试问儿还有得选吗?”
明珠拍了拍容若的肩膀,以示肯定。可在下一瞬间,他就收敛了脸上的笑,不发一言而走。
容若看着房中的明烛,心中滋味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