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坐在渌水亭中,桌面上有他喜欢的水仙花为伴。
此刻,他正在给徐乾学送来的《古抄本十二卷》做编注,专心致志,不为人事所扰。
管家前来,“小的该死,耽误了公子手头事。朴尔普大人带着云辞格格前来,老爷叫了公子前去客厅相见。”
“好。”起身后,容若交待侍女,“袖云,你在这儿守着我的文稿,我会早些回来。”
“是,公子。”
袖云见容若的背影消失在渌水亭的尽头后,便坐在一侧,捧起容若的文稿来细读。对她而言,容若的笔墨自带了十分唯美感和款款亲切感,品之为雅,校之为悦。
*
客厅之中。
容若一到场,就按照礼数问了一等公朴尔普和父亲明珠的好。再看向云辞,她似乎是一副:有许多话要说、却不得不忍着的样子。
“儿啊,你借皇上的名义去给云辞格格送西洋人的学习文具,是何用意啊?”
——我借皇上的名义?
容若一怔,真想反问明珠:儿是臣,玄烨是君,儿哪有本事让君借臣名?应该是反过来,玄烨打着儿的名义、去把儿想要的西洋文具给了云辞格格吧?
见容若不说话,明珠又问了一句:“前几日你晚归,可是跟云辞格格一起在外邀约?”
容若向云辞投去了一个“格格也在同一日晚归了吗”的询问表情,云辞只感觉巧合的很、尴尬的很,自己只剩下了点头的份。
——郊外围场、饮酒、欢歌、吃烧烤、跟索额图次子打交道、倚马挥毫。
容若低头,这哪是明珠的长公子干的出来的事情?
一个字也说不得,一句话也回应不得。
纳兰明珠和朴尔普相互对望了一眼,竟然一致认定:容若和云辞之间,确实存在了一些不便在人前说的真感情。
“容若,云辞,你俩别站着。”明珠平和道,“都坐下,一块坐着。”
俩人便是左右坐在了隔着一张方桌的椅子上,像是相互圆谎、相互关照彼此一般,恢复了日常的模样,不再拘束。
朴尔普边品茶边笑道:“明珠大人,咱们可是把分寸拿捏在心里就好,可别真戳穿了孩子们的心思啊!”
明珠亦微笑着拿起茶杯,道:“咱们满人本该爽快些,不该学汉人们含蓄,奈何容若跟云辞一样,偏向了认同洋人的东西和情感观,就不是你我可以明白的了。所以咱们这些做阿玛的,只能让孩子们顺其自然来相处啊!”
见父辈们都在喝茶,容若和云辞就想着:吃些茶点来听父辈们的讨论好。
却不料,两人在同一瞬间伸手、在同一目标上命中了桌面上的凤梨酥,竟然就将这毫无预兆的、男女“情投意合”的一幕上演到了明珠和朴尔普面前:
公子跟格格十指紧扣,半悬空在那盘凤梨酥上方;彼此目光相遇,不是惊讶也不是慌张,而是出乎了寻常人的冷静与两相和好。
等到反应过来,容若和云辞同时发出了“啊”的一声,只在各自心中疑问: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被皇上施了萨满之法?
公子的左手和格格的右手,倒是没有猛地抽开,而是处在了一道微妙的光影中:他手腕的菩提子,光芒清润温和;她手腕的洋水晶,色泽鲜亮飞扬。恰是互补互合。
两位父亲惊讶于孩子们的合拍。
只当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天赐情缘,就不约而同道:“容若,云辞,你俩一起去府中花园逛逛吧!”
*
站在玉兰花树下。
云辞先坦白了:“那日我来找公子,公子不在,我就转而去如意馆找禹画师了,两人一高兴,回过神来已是夜幕。”
容若笑道:“我呢,那日给自家的西郊庄园写了词、给城郊围场写了诗,要是回家途中偶遇格格和禹画师,再为才子佳人作一篇章,一日岂非完美?”
“难怪公子不敢对明珠大人说,城郊围场不是八旗子弟们打着‘练习骑射’的名义来‘消遣时光’的地方吗?豪情只付荣华梦,欢情不知世道艰。公子跟那些人大相径庭啊!”
“人总是会变的,大家都如此。当下八旗世子们有他们的享乐方式,以后他们就知道该如何让人生过得有意义了。”
“那是公子的想法。”
“不纯粹是。我接触了他们,知道他们藏在心里的大志向,只要被点燃被激发,就能让城郊围场从‘纵情欢愉之地’变成‘’勤学苦练之所。他们在将来建功立业,个个成为堂堂男儿,是大清之幸,我亦同喜。”
听到这里,云辞就明白了:公子这番出去城郊围场,不可说是自我满足,而是在有意识或是无意识之间,为了皇上去唤醒、招揽了人才。
云辞站在公子的玉兰树边,素心沾雅。
容若在她旁侧,早已把景和人一并捧在心中,惜取短暂时光。
“公子对人,总是目光长远和心怀善意。所以呀,皇上身边就是需要有公子这样的侧臣陪着。”
“万一,纳兰性德一辈子都当了皇上身边的侧臣、且只能当皇上身边的侧臣呢?”
“不会的,皇上肯定会让公子有用武之地的。且公子性格本不爱拘束,就算是皇上想要独占公子,公子也有自己的方法解脱不是吗?”
“解脱的方式,有极端的。云辞,你不怕纳兰性德走了极端?”
“那我就自己不再提,也不许公子用‘解脱’这个词,可好?”
“换以‘逃离’如何?听着没有那么悲伤。”
“照公子的想法,当然好。”
一朵玉兰花忽然掉落,云辞伸出双手,在公子面前稳稳地将那朵落花接在掌心。
云辞看见了公子感慨时序轮回的眼神,公子的双眸有着独特的伤感、和独特的美感,不管从哪个角度与公子的目光相遇,心中都能平静似水,生出一份安然来。
玉兰花虽落,素雅芳香却未散,好似公子这个人:
纤细敏感,谁都可能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惆怅和心伤。
但他却是那么小心地做出回应,他说换一种方式吧、换一个表达吧,只要把一个“悲”的浓稠感降低就好,只要彼此之间中和调适,没有情绪是不能消解的。
“皇上的做法……”容若问她,“云辞你怎么看?”
“我跟公子想的差不多,觉得皇上是在故意生事非。”云辞缓步走在花园中,“但是,我不晓得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也不懂皇上想做什么。”
容若瞧见了一抹从树枝间冒出来的新绿,就驻足在前,静静观察。
“公子,你不觉得皇上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吗?皇上就是个以自我为中心,时不时爱玩弄于人的缺乏器量的小伙子,如此,他还不如把皇位让给安亲王岳乐,当他的三阿哥去呢!岂非自由自在?”
“云辞格格性子爽直,幸好后半句话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容若不拿“祸从口出”四个字来吓她,其实也吓不了。
“说与公子一个人听才好!”云辞信任容若,“玄烨要是不能成为千古一帝,那就真的是辜负、有愧于第一陪臣纳兰性德。”
容若看着枝头嫩芽,心里思忖着:
春之将至,万象更新。容若当迎。
帝王伟业,征途在即。容若当助。
*
等到送了瓜尔佳氏父女离开,容若本来还想去给明珠请个罪,却不想明珠竟然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
于是,容若就安心地回到了渌水亭。
伴着一束淡雅米黄水仙花、伴着数不尽的稿纸、伴着可心的侍女袖云一同,享受属于自己的静谧时光。
“袖云,定是有人说纳兰性德年轻,干不来览经、解经、注经的事情,即便是以后拿到了一个汇编丛书的机会,也是浪得虚名。那我就先从徐先生考验我的这十二卷抄本开始着手,证明给世人看:纳兰性德有整理和编撰经典的本事。”
“公子细心,考究严整,增删有据,是推进‘经解工程’的不可多得之人。”
“其实我知道——”
“公子知道什么?”
“徐先生之所以送《古抄本十二卷》给我,其中一个原因,是刻印丛书所耗的物力和财力巨大,一个人光有才学、有毅力、有名声做不来,还要有家势才行。缺了家势做后盾,光是起步的搜寻资料环节就做不来,谈何后续的集合研读与对比考证?”
“公子可是心甘情愿在做这件事?”
“是啊。也算作是给自己积累经验,有了解注《古抄本十二卷》的完工经历为地盘,将来面对更浩大的编撰史书、编撰经典工程,才能得心应手。”
“袖云陪着公子。”
“有袖云的整理与校对,我欢喜安心。”
“公子的一稿和二稿已是完美当中的完美,袖云只是‘蛋中挑骨’捡些误字罢了。”
容若发现了掉落在书页中的水仙花花粉,就拿起了整本书册,将花粉撒回了朵瓣中。
“万物本无所从来,却要有所从去。”他笑着蘸墨,“人也是如此,如朵瓣当中的一蕊。”
墨落纸间,公子写下的是:
若为相惜回原点,且罢当初无始根。
谁寄流水相思字,独与碧云解愁灯。
暮色渐晚催归客,残阳还照鸳瓦层。
敲文推字花下墨,霄汉引君问赤诚。
*
纳兰容若入学国子监的前一日。
听闻官云辞把那些“西洋文具”悉数送到了纳兰容若家中,二人之间没有猜忌、也没有吵架,更没有什么不好听的流言蜚语传出,玄烨自然是生气。
顾问行劝道:“万岁爷,您这不是自寻烦恼吗?纳兰公子又没有得罪您,您这是何苦无事生非?”
“如今纳兰胆子大了,没有朕的旨意,他就不主动进宫来伴君!”玄烨哼了一声,“等到他忙学业上的事,岂不是更要把朕置于不必理会之地了?”
“奴才替万岁爷打听过了,纳兰公子没进宫伴君的日子里,都是在编纂《古抄本十二卷》呢,修书本就是项大工程,不心无旁骛不行呐!”
“顾总管,你去把‘觉盏馆’最新烧制出来的、进献给朕的‘晚回舟五色盏’拿过来。”
“万岁爷的意思是?”
“纳兰的生辰贺礼朕不是没给吗?现在朕就要带着‘晚回舟五色盏’到明珠府上去。”
顾问行心里一哆嗦,“奴才不知道如何跟太皇太后交待。”
玄烨不容置否道:“你只管去拿朕要求的东西,你那颗脑袋,朕会保着!”
拿了琉璃盏过来,顾问行请了皇上的意思:“万岁爷,您是不是把手上的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摘了?”
玄烨瞪了顾总管一眼,“朕戴着这串菩提子,是在为纳兰祈福!”
顾问行只得附和皇上的意思,“是是。皇上洪福齐天,是在把福气恩泽给纳兰公子。”
*
听闻康熙皇帝要来,明珠一家人一刻也不敢怠慢,立刻前往正厅迎接。
候驾期间。
明珠下意识就问:“容若,你什么时候又得罪皇上了?”
“儿不知道。”容若看着大门方向,“大抵儿没错,只是皇上想来明府一趟而已。”
觉罗氏慈爱道:“儿啊,好好跟皇上说话,不要触怒君威,伤了自己的神,明天还要去国子监报到。听额娘的话。”
“要是皇上偏不给儿好好说话的机会呢?”容若反问,“儿也该忍着吗?”
明珠命令道:“你两个弟弟还在身边,好歹拿出做长兄的样子来。”
“皇上免不了要对儿有所发泄的,儿的预感准。”说着,容若看向揆叙和揆方,“你俩觉得长兄跟皇上起了冲突,谁会先让步?”
“照理说,应当是容若哥哥先低头。”揆叙道,“但是我希望容若哥哥是赢家。”
“那长兄就照着你的话来,当个折中取胜的赢家。”
随着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明珠一家人终于一同照着礼数接了驾。
玄烨从顾问行手中拿过一个锦盒,打开,从取出一个五色琉璃盏,在纳兰面前晃了晃,骄傲道:“朕,亲手做了只琉璃盏给你。名叫:晚回舟。”
纳兰一琢磨那器物的名字,觉得玄烨暗藏玄机,就巧解道:“回皇上,镜湖三百里,回舟不带月。阿玛一向不许臣读李白的诗。”
“明珠不许你读你还有这反应速度,不就是读多了吗?”
玄烨看向明珠,明珠急道:“容若的意思是——”
若在渌水常闲坐,“晚”归多是修书“回”。
河池相邀纵一“舟”,意在与君尽兴归。
顾总管解围道:“明珠大人好文采啊!”
明珠观察着皇上和爱子两人的表情,苦笑道:“容若才情至高,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输啊。”
下一瞬间,玄烨把“晚回舟五色琉璃盏”放回了锦盒中,给顾总管递了个眼色。
明珠把皇上的用意看的明明白白,心里只盼着:容若啊,你可别三拒皇上!即便你要拒,也要让阿玛的反应跟得上才行啊!
“公子。”顾问行把琉璃盏放到容若面前,“你可把万岁爷的心意收好了。”
容若没接,但是目光停留在上面。
玄烨一挑眉,冷问:“纳兰,你这是什么态度!眼光到行为不到,是觉得朕拿出手的这份礼物配不上你吗?”
“臣不敢。”
“那就收下!”
“臣有‘露水之恐’,经受不得‘琉璃之吓’。”
明珠给容若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儿啊,你在胡说什么?
“彩云琉璃,易碎易散。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注1】。”容若往前走了几步,“行舟也是一样,不知前路,不知结局与终点。”
“纳兰你——”玄烨顿时火冒三丈,“你是在嫌弃朕不懂得送贺礼的分寸!”
“容若绝非此意。”明珠代为认了错,“他只是沉浸在编书考据的状态中,没有走出来,才胡言乱语罢了。”
“你儿子编书考据之后的刻本,是打算献给朕的吗?”
“这个……”
明珠一拉容若的衣袖,意思是叫他顺了皇上的心意来答话。
却不想。
容若竟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让人摸不清意思、也难着高悟境界的话来:
“什么时候冰融了,我就把这个‘晚回舟五色琉璃盏’放到河里去,让一切明灭有序的杂念和自伤伤神的烦恼……都随着水流去。”
“我在济国寺点明灯,求的是自己、纳兰家、皇上、天下,四方皆好。我定期去为明灯添灯油,只为火苗不灭,不管是在气候变化、在灾害来临、在天命难逆的何种环境中,都能有我的一份缘:命缘,可破三十载之天论;机缘,可登朗朗无邃之大乘;善缘,可结泛尔无量之果报。”
“灯长明,缘不灭,何须一盏琉璃为舟渡?”
笃信佛学的觉罗氏,是在场唯一能够听明白容若的话的奥义的人。
——容若此时的心境,已是不能当作“透彻”来解。
——他对琉璃盏只“看”不“触”,乃是佛海之中的:法舟唯见眼前涯,不动舟浆不动心。是为:大彻大悟。
儿子聪慧至此,觉罗氏不禁心生疼惜。
*
玄烨走到纳兰正面前,目光似刀:“纳兰,你有一颗纯净琉璃心,却不收朕的琉璃礼?!”
容若一语道破:“皇上真正想送臣的生辰贺礼,不是这个盏。”
玄烨气道:“你敢不把朕送的琉璃盏收好,朕就下令:觉盏馆,大肆征集劳工,为太皇太后生日制造无上宝器,为大清第一才子纳兰性德制造至高净尊,看天下百姓怨的是朕、太皇太后,还是你!”
容若耿直道:“皇上是分不清为太皇太后尽孝和为天下百姓尽责的意义了吗?臣不该作为皇上的错行特例。”
明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心想:我的容若没说错什么啊,我明珠不必为了让皇上息怒,而一再绕解我儿的本意啊!
“皇上,臣忽然有个想法:不如,让臣连着自己给皇上准备过的琉璃盏【注2】,与皇上强臣所要的‘晚回舟五色盏’一并逐水东流。可是两全其美?”
——纳兰,你就这么想让琉璃盏随水而去吗?
——是因为你奈何不了天上的白云,才把情绪发泄在琉璃盏上面?
就跟是自问自答、一下子弄懂了答案一般。
玄烨忽然大笑起来,笑的畅快有力,几近破冰引春。
容若对贴身侍女吩咐道:“袖云,你去把我给皇上准备的琉璃盏拿来。”
玄烨大喜:“你是说,你为朕准备过琉璃盏?”
容若应道:“是啊,准备过,在过年的时候。如果九节扇骨折扇没做出来,就是打算给皇上送琉璃盏的。”
对纳兰罚吗?不罚。
对纳兰赞吗?不赞。
一切矛盾措施和由怒转喜的心情,就这般无所保留地上了心头。
玄烨清正明辨道:“只许朕收下你的礼赠,而不许朕礼赠于你,这样的臣子,纳兰你是第一个。”
容若放下了许多担虑,如友般平实道:“臣没说给皇上带回宫去,只是拿给皇上看。”
玄烨往就近的椅子上一坐,“那朕等着。”
【注1】出自:白居易《简简吟》
【注2】纳兰给康熙准备的、未送出去的琉璃盏,见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