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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作者:宿念执念   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最新章节     
    等到袖云拿了琉璃盏过来,仔细放在皇上身边的桌子时,明珠心中惊讶:

    容若什么时候重新雕琢过它了?自己吩咐工匠按着容若的设计稿去打磨,拿到手的已经是精品当中的精品,便是已经对工匠大赏过了。

    如今容若多添了几笔刻工,真堪称是神来之笔,妙哉妙哉!

    这么一对比,皇上带来的、自称是亲手所制的“晚回舟五色盏”岂非相形见拙?

    明珠给爱子长了脸面道:“皇上,臣以为这‘觉盏馆’也不必招人了,先让在职的匠人对技艺精益求精岂非正好。爱子除了医术之外,无一不通,画上几幅《杯盏图》给馆内匠人们斟酌精进,还是能够抽出空来的。”

    事实摆在眼前,玄烨带来的“晚回舟五色盏”就是不如容若的“无名琉璃盏”,这位少年天子也不好有所发作。

    “纳兰,你阿玛的意思是:你不但能画精致无挑的杯碗碟盏,还能给朕重新设计‘觉盏馆’的外观与内部构造,对吧?”

    容若道:“皇上愿意等的话,臣可以出‘觉盏馆’的设计图纸。”

    “好!”玄烨一点头,“顾总管你给朕记下纳兰说的话,回宫后就去工部那边把负责造馆的官员给朕找来,朕拿纳兰的例子给他们敲个醒!”

    “皇上怪工部做什么?”容若心善道,“之前皇上一个不差地投入‘石铸灵龟’口中的通宝,就是工部造的,工部有功才对。何况工部管着水利,皇上要是借此大惩大诫,如何能让下派的治水能臣安心为公?”

    “明珠。”

    “臣在。”

    “你儿子比你更懂怎么当个贤臣!”

    “臣如今掌管刑部,实在不好插手工部之事。只是工部向来责任众大、所担负之事众多,皇上不可凡事照着性子来面对才是。”

    “别以为朕不懂!等到朕开始整顿六部了,第一个要下手的就是工部,到时候不必拿你儿子当个导火索,朕也一样游刃有余。”

    “导火索”三个字换得容若一个苦笑。

    “阿玛,皇上的意思是:江山社稷是他的,他也是置身在江山社稷中的,纳兰作为当中的一步棋,成仁成义皆可。”

    “一派纳兰之见!”玄烨笑,“但朕是执棋人这点,说的没错。”

    玄烨把纳兰的琉璃盏放在手中把玩,说不上特别喜欢,也说不上故作厌恶,纯粹有种“纳兰的东西跟别人的不一样”之感罢了。

    “你肯把它给了朕吗?”

    “只要日后皇上不摔不砸,我肯。”

    “你这是堂堂要求朕:把你这个琉璃盏摆在养心殿的桌面上,只可看不可动?!纳兰,你现在还有没有把朕当皇上?”

    “我眼前只有玄烨,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八旗子弟。”

    玄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纳兰啊纳兰,朕既觉得你真挚天真,又不快自己的无理取闹。

    但是朕认为:这样的君臣关系,对彼此都是一场场珍贵难得的历练,你继续保持着这样的天性和本性吧!

    玄烨问纳兰:“你这个琉璃盏,叫什么名字?”

    明珠正想说一句:“请皇上赐名。”

    就听见容若道:“简单朴素、实则意深,叫‘纳兰盏’就好。”

    “明珠,你儿子厉害啊!朕的内园十馆当中,有六馆是按照他的词句来命名的——”

    “臣谢皇上看重容若!”明珠盘点了两句,“梦觉一盏琉璃冷,萧醒只看西风紧,是为觉盏馆;失意每多如意少,消得画席送客杯,是为如意馆。”

    “你儿子现在不肯认真给琉璃盏命名,该当何罪?”

    “臣斗胆,皇上觉得叫什么好?”

    “照朕看,就叫做:明贤菩提素心盏。”【注1】

    在康熙皇帝得意的笑脸中,明珠选择了闭嘴。

    明珠就怕自己一旦说出:“明贤菩提,皇上所赐之名甚好!乃是君明臣贤、菩提福慧之意。”宝贝儿子就向康熙皇帝要了那串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

    走出明府。

    梁九功私下求教起顾问行顾总管来。

    “干爹,咱们皇上的‘晚回舟五色盏’怎么处理妥当啊?”

    “那是咱们能处理的吗?”顾问行双目一挑,“万岁爷会按自己的意思去做。”

    “那……纳兰公子的纳兰盏……”

    “从今儿起,那东西不叫‘纳兰盏’了,一概按照万岁爷的赐名‘明贤菩提素心盏’来叫。那东西放在御前桌案上面要是出了差错,干爹拿你是问!”

    “奴才必定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待纳兰公子的东西。”

    “糊涂!”顾问行强调,“那是万岁爷的东西!”

    *

    密林深处。

    宋应星宅子的小院落内,张岱和徐乾学同在。

    不缺今日,沈宛亦是在场,做些添茶送水和准备饭食之事。

    徐乾学感激道:“多亏宋公指引,才能让我寻觅到前朝的绝迹古抄本啊!”

    张岱问:“徐先生把那些珍贵的古抄本相赠纳兰性德,可是真的舍得?”

    “要想在学问上棋逢对手,投其所好只是第一步。”徐乾学面带狡诈之色,“往后之较量还多着呢!”

    宋应星冷笑道:“聪慧如纳兰公子,又岂会不知道徐先生你的用意?”

    “试问宋公,《古抄本十二卷》除了纳兰性德能看懂、能编撰,天底下可还有别人?我这是在学问上满足于他啊!”徐乾学剥了半颗橙子,“他天天坐在渌水亭里不知疲倦地修书,还不是自愿自找?怪不得我给了他证明能力的契机啊!”

    张岱道:“徐先生你岂是肯在学问上让名于后辈之人?莫要自作大度罢。”

    “张公此言差矣。”

    徐乾学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道:

    “纳兰性德能编修经典,我就成全了他,那是双向选择。说句实在的,我还真是渴望看到纳兰性德所做出的成果啊!由此,我就能够进一步辨别:纳兰性德有没有本事编修更大的工程。”

    宋应星大笑,“徐先生,你就承认了自己没有明珠那么大的财力吧!你那点心思,纳兰性德还会看不出来?”

    “明珠的财产,本就悉数是不义之财!”徐乾学振振有词,“让他家贵公子拿出一些来编书刻本,我有什么错?”

    “纳兰性德没义务把编书的成果扩大化。”宋应星一针见血地分析道,“他即便是直接把成果献给康熙皇帝,那也比照顾一些落拓文人或是满足像你这样的心术不正之人强。”

    “只可惜他慈悲到无以复加。”徐乾学轻蔑道,“他有才而不居功,有貌而不自傲,有能而不显摆,就该到天上去做个神仙,何须不舍这尘世一命?”

    “明日纳兰公子入学国子监,徐先生你有什么想法,就当着我和张公的面说出来吧!”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学堂有学堂的规则,大儒们对那些年轻辈和靠着‘恩荫制度’进学的高官之子,自然是各派有各派的想法。但是,纳兰性德是走正经路子进学的,我弟弟徐元文面试完纳兰性德过后,把纳兰性德当成是‘史无前例的大家’来看待,我就只能接下当贵公子的老师的重任了。”

    “何不明日就对贵公子当堂一考?”宋应星心机道,“专门挑了最冷门、最偏僻的知识出来,看看贵公子能不能答。”

    “不失为个好主意。”徐乾学勾嘴一笑,“贵公子答的上来,那就是满堂彩;答不上来,我就正好对他指教指教。”

    张岱笑道:“想必无论是哪种结果,同在学堂接受众生徒‘见师礼’的国子监祭酒、司业、博士、学正也不敢有意见。”

    到了用膳时分,天色将暮。

    身边景,地灯数盏,光盖明烛;凉风习习,刮身扰心。

    当中人,神色各异,虚实难料;言论凿凿,各怀其意。

    沈宛依次把菜肴端了上来,然后就站在师傅宋应星身后候命。

    她只听见——

    徐乾学露出一个意味颇深的笑容,道:

    “冬春交汇,最是容易风邪侵体,《古抄本十二卷》编修之苦,非常人能扛,累及必倒。等着瞧,纳兰性德的身子会坏到什么地步!”

    宋应星喝了口冬笋汤,试探道:“徐先生,你与明索两党之间的恩怨,可别拿贵公子的命来还啊!”

    “宋公言重了。”徐乾学否认道,“徐某只是恨自己无用武之地,投靠两党不成,只落得一个与明珠大人家的贵公子成为‘师徒’的境地。”

    宋应星提醒道:“徐先生,你贪慕功名利禄胜过施展自身的真才实学,你这一生,终究会落得一个毁誉参半的下场。”

    徐乾学忽然仰头慨叹:“此后我的名字,怕是要跟纳兰性德紧紧捆绑在一起了!”

    张岱对纳兰公子动了恻隐之心,向眼前之人劝道:“徐先生,你可不能当康熙朝前期的第一罪人呐!”

    *

    是夜。

    容若靠坐在床上,睡意全无。

    侍女袖云道:“公子要是睡不着,也是勉强不得的。只是袖云怕公子上国子监累乏,又需在身上备着些药前去。”

    “不是因为皇上,也不是因为学业,单纯就是不想睡。”容若盘着手中菩提子,“不知道同期的国子监学生们,是否人人都安睡了?”

    “公子莫不是因为感情之事而烦恼?”袖云大胆问,“同窗之友,应是不带诸多顾虑和自身心绪的,所以无坐榻失眠之扰。”

    “我不懂感情。”容若停下指尖划数菩提子的动作,“我一直在做一个符合阿玛和额娘期待的人,就好像是人生轨迹上的目标都清晰的很,只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去实现就好了。”

    “也就是说,即便是我有机会给自己的婚事做主,挑个自己钟意的姑娘,也不见得我就有多高兴。”

    容若忽然很认真地问侍女:“袖云,高兴到底是什么?不是喜悦之时发自内心地笑、也不是获得惊喜时的开颜,到底是什么呢?”

    袖云觉得自己答不上来。

    照顾和陪伴公子至今,她觉得自己的感观已经跟公子重合与类似,少有失控肆意之时,也不知何为常人的悲喜与恨恼。

    老爷明珠像个常人,朝后归家,卸下一身官气,面对家人所流露的,都是自己的不需遮掩的情绪;夫人觉罗氏处事玲珑,相夫教子,真心实意,眼观可知。

    但是公子……却是一块真真切切的氏璧,予他温暖予他寒凉,他清润如旧;对他幻想对他写实,他光泽依然;许他勿怕许他安好,他雅素不变。

    甚至是皇上——

    看似一个唯一能够挑起公子情绪起伏的圣君,也未必就是真的带给过公子“唯物”或是“唯心”的体验。

    “情绪不属于公子,就像是公子的存在也不属于任何人一样。”

    “袖云,你说的真有道理。”

    “入学国子监,学生要统一穿着长衫和袍褂,叫做正衣冠。”容若看向斜对面的衣架,“但我想穿私服去。”

    “虽说皇上给了公子何时何地皆可穿私服的特权,但是国子监开学的一套程序下来:正衣冠、行祭孔礼、行拜师礼、净手净心、朱砂开智、授业开讲、论学相讨、下堂谢师,讲究的还是一个‘儒’和一个‘礼’字,公子不可特立独行。”

    容若摇头,“此时不做,以后就没机会了。”

    “公子慢点,”袖云扶容若下床,“公子在想什么?”

    “不睡了,也不躺了。”容若把那套儒生服饰往衣架的左侧一扫,“入太学,一生只有一次,为什么不随心一些?”

    “是,袖云这就去拿公子的私服过来。”

    *

    国子监开学当日。

    距离天亮还早。

    等到明珠夫妇房间的灯亮起,容若就过去请了安。

    明珠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的容若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所谓尊孔尊儒,最要紧就是先有点儒生的样子,所以儒家袍服和平履定是不能少。

    国子监最是一个尊师重教之处,想当年自己入读的时候,可是回回都“正衣冠”而去的,如今我的容若却是以一副满人公子的拔群模样登场:新装在身,清新俊逸,才貌第一。怕是老师徐乾学和祭酒徐元文兄弟,也会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哪怕是废话,明珠也问了:“容若,你这是打算穿这身衣服去上学?”

    容若平静应道:“回阿玛话,是。”

    “只你一个人如此,也不要紧?”明珠只觉得自己被儿子的行径刺激的一懵,“你为何要这般与众不同?”

    “儿想做个有独立思想的学生,不想从了大众。做学问如此,选择衣装也一样。”

    “难得我明珠能有这样的儿子,容若你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谢阿玛。”

    觉罗氏问向袖云:“公子的早膳、拜师礼、上学文具、通学证,可都准备好了?”

    “回夫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觉罗氏点头,复对明珠道,“老爷,咱们陪容若去吃早膳。”

    “嗯。”明珠起身,询问,“今早公子想吃什么?”

    “回老爷,”袖云认真道,“两只蟹黄包子、一块葱末素丁拌豆腐、一碗莲子银耳甜汤。”

    *

    索额图府邸。

    半夜,格尔芬被阿玛和额娘亲自叫醒。

    “今日国子监开学,你怎么还在睡——”

    看着枕歪被斜、神情迷迷糊糊的儿子,索额图气不打一处来。

    他对夫人佟佳氏道:“换做明珠,要像本官这般操心吗?贵公子怕是自己已经准备好一切、整装待发了。”

    格尔芬下了床,冲索额图朗朗笑道:“儿比纳兰兄有福气,纳兰兄准是一夜失眠,但是儿睡的好睡的香。”

    “你叫贵公子什么?”

    “纳兰兄。”

    “混账!”索额图单手叉腰,“你长兄名叫阿尔吉善。”

    格尔芬从侍女手中接过热毛巾,擦了把脸。

    以十分讲究义气的口吻道:“儿现在去国子监读书,就该按照汉人的叫法来,与容若称兄道弟。”

    “儿啊,”佟佳氏问,“你怎么知道贵公子睡不着?”

    “我是全天下最了解纳兰性德心情的人。昨日皇上不是去过明珠家了吗?纳兰兄不是惦记皇上,就是惦记心爱的女子。”

    索额图冷道:“你有这本事去揣测贵公子,还不如给阿玛多读几本书!”

    格尔芬坐在镜前,任由身后的侍女打理发辫。

    镜子里映出了他帅气的容颜,然后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儿的学问不比纳兰兄差啊,阿玛和额娘看不出来而已。”

    索额图和佟佳氏大惊:

    还以为是格尔芬莫名自信,真以为自己跟纳兰性德一起读书,就能学问比肩了。

    索额图甩袖道:“哎!儿啊,阿玛不指望你长脸,但求你不丢我赫舍里一族的脸!”

    格尔芬把自己的规划说了出来:“要是纳兰兄住校舍,儿就与他同住;要是他走读,儿就与他同行同归。”

    ——我儿真是被明珠家的“珠玉”乱了心窍了!

    ——如此妄想自己才高八斗、与纳兰性德志同道合,简直是有辱我赫舍里一族的祖训啊!

    索额图快步徘徊,心情是越来越不痛快。

    “夫人,你有何话要说?”

    “妾身无话可说。只是咱们儿子再这么下去,怕是真能从贵公子身上染点书香气……也未可知。”

    “那本官就冷眼瞧着,看看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

    索额图一招手,叫了侍女过来给二公子更衣。

    格尔芬却厌恶地看了那套“儒生服饰”一眼,就叫侍女拿走。

    “儿穿那些长衫和平履做什么?还戴个方头两飘带的帽子做甚?”

    索额图半怒,颤声问:“你再说一遍!”

    “儿穿着私服去,不羁束儒家的那一套。”

    索额图一边拍大腿、一边叹气:“夫人,你说明珠教子会像本官一样忍无可忍、想动家法吗?”

    佟佳氏便给格尔芬讲道理:“儿啊,你要是穿私服去,人家不让你进学堂的门,可如何是好?”

    “硬闯就是了,我格尔芬是有资格入学堂之人!怎能被一套衣装磨灭了满洲男儿该有的棱角和风骨?”

    索额图和佟佳氏对着格尔芬一看,再次大惊:

    儿子风华正茂,好一副堂堂八旗子弟的英姿。

    好似比纳兰性德有个性、有刚劲、有魄力多了!

    “准了!”索额图大叫一声,“你就穿着私服去!”

    “那儿这就去饭厅用早膳。”格尔芬正要走出房间,“阿玛和额娘不必陪着,儿自己亦能尽兴而吃。”

    索额图叫住了儿子:“等等,把拜师礼带上。”

    格尔芬回头:“拜师礼?”

    “平日里是别人给我索额图送礼,现在是我索额图给儿子的老师准备:六礼束修。这叫什么事?!”

    索额图看向夫人,夫人也只是叫他消消气。

    “敢问阿玛,什么是六礼束修?”

    侍女送来了一个抽绳礼袋。

    索额图拉开抽绳,一一向儿子讲明:

    “六礼束修,就是要送六样东西来报答老师。”

    “谢师恩用肉干、表明业精于勤用芹菜、开窍生慧用龙眼、苦心研读用莲子、早日高中用红枣、大展宏图用红豆。”

    “谢阿玛,儿会带上!”

    “格尔芬,纳兰性德日后要考科举,你要不要也去考一场啊?”

    “能不能考中不但看才学,还要靠天意和造化。”

    “你小子倒是知道的清楚。”

    格尔芬扬起头,一挺胸,道:

    “要是阿玛觉得儿有必要去,那儿就去。儿就是这样好,天生乐观不自弃,嬉笑怒骂样样全,不似纳兰兄那般:完美无缺、自伤伤神、自生压力。”

    “夫人,本官真不知道自己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唉!”

    “老爷,今天是咱们儿子入学堂的吉利日子,你这样接二连三地叹气,是想叫明珠和明党之人笑话还是怎么着?看好了咱们儿子的前途就是!”

    “谢额娘。阿玛你也别板着脸了。”

    说罢,格尔芬就走向了饭厅。

    【注1】日本馆藏,纳兰家献给康熙皇帝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