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求生1
作者:骆伽   罗家大院最新章节     
    长河出生于九月底,他顽强地在母亲的肚子里待到了足月。可是外面的世界比母亲的子宫要残酷多了,他逐渐连母亲的血都吸不出来,饥饿让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满月后,罗余进入了冬季。

    随着越来越冷的天气,李春仙逐渐丧失生的信念。

    有一天她拉着大嫂子金氏的手,道:“嫂子,咱们这辈子有缘,做了妯娌。到底死在一块儿,也好。只是下辈子,别在一起。”

    金氏眼睛发直,连席子她都一口一口吃光,到此,她也两天没吃东西了。她甚至听不到李春仙在说什么,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等死。

    寒风呼呼地将破门吹开,吹进来一股子冷风,把李春仙吹了一个寒颤。恍惚间,她又做了一场短梦,她梦见了满村梨花盛开,她站在梨花树下,儿孙满堂,高屋阔院,好不神气。

    这是她嫁到罗家前,设想的一个美好结局。

    现实太残酷,她的梦最终只成了一个梦。

    她于是苦笑了一声。

    这声音还没有心脏震动的声音大。

    咕咚、咕咚,心跳声好似李春仙生命的倒计时。

    生与死,男与女,现在和未来,都无所谓。春仙感觉自己的身子轻盈如羽毛,被梨花包裹着,飞舞着。

    她迷糊着想:“真好,这梨花真白,像纸钱一样。等我死了,到底也是没有纸钱。用这梨花当纸钱,也有意思。”李春仙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下一阵风把自己送走。

    咕咚、咕咚,心跳声越来越弱,她逐渐听不到。

    “下雪了!”一声呼喊将李春仙叫醒——原来是金氏忽然一骨碌爬了起来。

    李春仙还以为金氏又发疯。

    “下雪了!是下雪了!”金氏用尽全力地呼喊着,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用手接了一片雪花,递给李春仙道:“春仙!你瞧!不是梨花,是下雪了!”

    李春仙被金氏一叫,忽然感觉魂魄被拉回了身子。她精神恢复些许,撑起身子往外看,院子里果然已经薄薄积了一层雪。

    “下雪了!下雪了!”远处传来村民的喊叫,一声叠着一声,好似一场巨大的戏剧。

    这不是做梦,也不是金氏发疯,是真的下雪了!

    旱灾结束了!罗余迎来了第一场雪!

    李春仙激动地从炕上滚下来,趴在门口张大了嘴巴。雪花落在嘴里,甘甜如蜜,用手刮来一撮,混着泥土吃下去,比炒干面还香!

    孩子们也醒来,趴在地上和猪舔食一般,贪婪地吮吸着老天的恩赐。

    李春仙和孩子们抱在一起,看着大雪下了一夜。大雪从凌晨下到中午还不肯停,从霜粒下成雪晶,从雪晶下成雪绒,最后在地上聚集,变成厚厚的雪被子。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村民们的呐喊声也足足响了三天。

    三天后,罗家的顶梁柱罗三丰才出现在自家门口。矿队日子也不好过,终是吃了散伙饭。但矿队还算有良心,补了几个工钱,罗三丰全数拿回家来买粮食。

    家里几个孩子已经等不及三丰打开包袱,隔着布袋子就开始啃食干粮,像一群饿极了的疯狗。

    不见妻子李春仙,罗三丰问起来。

    金氏一边吃,一边噎着脖子喊:“弟妹去社里领救济粮去了!你去社里找她!”

    三丰匆匆出门,一顶头就看见李春仙背着长河远远走来。

    李春仙自然也看见了门口的罗三丰。一瞬间,春仙心里的委屈、怨恨和难过都涌上来。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但那些话都尽数化作眼泪溢满眼眶。

    她的眼泪太多,看不清前路,于是她干脆蹲在地上,向天张着嘴嚎啕大哭起来。长河被这动静惊醒,也张着嘴嚎。他瘦得和猴一样,又大又黑的两个眼睛凸起来。

    新婚时才见过的健康如牛犊的妻子,此刻干瘦得好似一截枣木,三丰上前来抱着妻子,也陪着流泪。

    “你还知道回来!你才回来!你现在回来做什么?”她捶打着罗三丰的肩膀,道:“你去外地流浪算了,还管我们作什么!”

    罗三丰急忙从怀里取出两张大饼,他从县城买来贴身藏着,为的是能给妻子热热吃一口。

    李春仙饿坏了,拿着大饼,也顾不上哭,也顾不得放下长河,三口并作两口,两张大饼说话间就没了踪影。

    两张大饼,就消除了这两口子之间大多数的怨恨。

    回得家来,罗三丰从包袱里取了黑馒头来给长河,长河还没开始长牙,吃不动这黑馒头。李春仙用石头碾碎了馒头,放长河在桌子上小鸡啄米一般地舔食。

    长河认不得父亲,一双眼睛瞅着三丰。三丰一动,他就吓得一颤。三丰想要抱抱他,只可以一接过来,他就哭个不停,怎么都哄不好。

    李春仙只得搂着长河,一面在月色下和罗三丰诉说苦难,一面抽抽搭搭地哭:“你从不知心疼我的苦,几年了你不曾回来。”

    三丰木讷,喃喃道:“我何曾不想回来,只是矿队总是离不开。你看,矿队一散,我马上就回家来。”

    李春仙盯着丈夫,道:“哪里是离不开——矿队总比家里好。我知道。”

    三丰不同意:“我从不曾忘了你们。你这话说得伤人心。”

    李春仙抹了一把眼泪:“要说伤人心,哪有你厉害。我自打嫁给你,哪里过了一天好日子?你这硬心肠的男人,我们娘儿们多早晚死了你都不晓得。”

    三丰把衣裳脱了去,身上深深浅浅留下些伤痕:“打矿可苦。有些人不愿意跟着矿队走,也就回家去。我留在矿队上,技术工分总是多些。你瞧,这些钱,我自己不花,都拿回家来给你。”

    女人总是好哄的。一叠救命钱和两三句软话,就让李春仙暂时忘却了三年多来的痛苦,甚至忘了不久前她差些饿死。

    无论如何,三丰一回来,春仙感觉痛苦如寒冬般过去,幸福就好似春日一样在眼前。

    夫妻两个互相埋怨一阵,总归是别后重逢,不胜甜蜜。后半夜沉沉睡去,直睡到了日上三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