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位于长河以南的大齐境内,却仍是一副葱茏翠绿的景象,丝毫不见冬日的凋零与萧瑟。
官道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北而行。
马蹄声阵阵,低沉而雄浑,如闷雷般在大地上滚动,将马车里传出的低低啜泣声掩盖了几分。
车厢内,一女子双肩不住地耸动,正掩面哭泣。
她梳着高高的云髻,别着十对对插碧玉簪,鬓边还别着一朵白色绢花。
顾晏廷凝视着她,心中不禁暗自摇头叹息:“长姐,您且节哀,莫要再伤心了。两个小外甥身为大齐皇室血脉,父皇又怎会容他们留存于世?”
静和公主闻听此言,哭得愈发肝肠寸断。
当大盛对大齐宣战时,她满心绝望,以为自己与两个孩儿必将殒命于此。
幸得顾晏廷相助,暗中派人将他们保护起来。
本以为能就此躲过一劫,可谁能料到,命运竟如此残酷,两个孩儿最终还是未能逃脱被杀的厄运。
最是无情帝王家,想当初,她肩负着国家的使命,告别亲人,和亲远嫁至大齐,本以为于父皇而言,她是有几分功劳的。
却未曾想到,父皇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却是命人杀了她的两个孩儿。
可恨她生在帝王家,一生皆被命运裹挟,毫无自主之力。
先是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现在又独自品尝丧子之痛。
顾晏廷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劝道:“长姐,你也莫要一味地责怪父皇。他身处帝王之位,先是一国之君,而后才是一个父亲。”
“那两个孩子,亦是他的外孙。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内心又何尝不是饱受煎熬、痛苦万分呢?”
“父皇其实很爱你,他亦深知自己此举有负于你,特意来信嘱托我,要我好好开解你……”
“他还说,只要你能振作起来,无论你提出何种要求,只要他能办到,他都会应允。”
静和公主听闻此言,只是不住地抽泣,哽咽道:“人死不能复生,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顾晏廷再接再厉,继续劝道:“长姐,我明白这痛苦难以消散,可逝者已逝矣,生者仍须前行。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之中,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是思索了片刻。
而后,才继续开口道:“依我之见,长姐不如找个喜欢的人嫁了,与心爱之人再生一子,如此方能走出丧子之痛。”
听到“心爱之人”这几个字,静和公主一阵恍惚,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如今身居高位,声名赫赫,且早已娶妻生子,家庭美满。
这样的他,又怎能再娶她这样一个命运多舛、已然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妇人呢?
此前没能嫁给他,此后更没有可能嫁给他。
不能嫁给他,那嫁给别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心口一阵剧痛袭来,静和公主疼得呼吸一滞。
丧子之痛尚未消散,如今连那深埋心底的隐秘情感也被牵扯了出来。
往后的日子,难道真的就只能在这无尽的哀伤与孤独中度过吗?
她也曾幻想过,若能与他长相厮守,或许这冰冷的人生还能燃起几分温暖的火光。
静和公主想到这里,伸手掀开车帘,呆呆地望着窗外。
那飞速掠过的景色仿佛是她那遥不可及的梦,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徒留满心的怅惘与苦涩。
顾晏廷没有再出声,车厢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长时间,静和公主才收回视线。
她盯着顾晏廷,语气中带着几分落寞:“九弟,莫要再拿我打趣玩笑了。”
“如今我一个生过两个孩子的妇人,青春不再,又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这世间又有哪个男子会愿意娶我呢?”
顾晏廷不急不忙,缓缓道:“长姐,你莫要妄自菲薄。你是大盛尊贵无比的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地位足以配得上这世上的任何男子。”
静和公主不以为意,并未回应,只是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心中满是自嘲与无奈。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顾晏廷接下来的话语竟让她的心尖剧烈颤抖起来。
“长姐,我知道你倾慕严、大将军。他的确很棒,出类拔萃,是咱们大盛的英雄人物,和长姐你非常般配。”
顾晏廷的声音平和而沉稳,却特意在 “严” 字上加重了读音,且在其后故意停顿了片刻,明显是在有意强调。
静和公主不禁瞪大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是喜欢那个人,喜欢了很多年,可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半分。
哦,她差点忘了。
那时候,她总是厚着脸皮、死乞白赖地去找那个人,可他老是摆着一副臭脸,对自己不理不睬。
她就以公主的身份压他,命令她陪自己玩耍。
往事一幕幕,开始在脑海中清晰地显现。
她的动机是那么明显,被别人瞧出什么来也能说的过去。
不过,那时候顾晏廷还只是一个小屁孩,他能懂什么,又怎么会去关注那些呢。
顾晏廷看着静和公主那满是询问与疑惑的眼神,主动替她解惑:“长姐,我听到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静和公主愈发觉得一头雾水,不解又添了几分。
顾晏廷微微叹了口气,不紧不慢道:“那天,你站在枫树下问他,‘殊哥哥,你愿意娶我为妻吗?’那场景,我恰巧瞧见了。”
静和公主听着顾晏廷的描述,瞬间想到了那个下午。
那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她即将远嫁和亲前的一天,她怀着满心的期待与忐忑,鼓起勇气约了那人出来,问他:“殊哥哥,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她当时是多么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那个肯定的答案。
哪怕她知道,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可她却依旧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然而,那人却双唇紧闭,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并未回答她。
那沉默,似是无声的拒绝之言。
她再也承受不住,红着眼眶,转身跑开了。
静和公主抬眸看向顾晏廷,眼中仍残留着回忆带来的伤痛,轻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实在想不明白,当时那般僻静的场地,这个小自己许多的弟弟是如何知晓的。
顾晏廷顿了顿,思绪瞬间飘向很远,回忆道:“那天,我因和母妃置气,便甩掉跟在身边的宫人,偷偷爬到一棵枫树上。”
“本想让宫人找不到我,却不想听到了你与严大将军的对话。哦,那时候,他只是宫中的一个侍卫,还不是大将军。”
静和公主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既然你都听到了,那你应该知道,他对我没什么那个意思,又怎么会愿意娶我为妻呢?”
“更何况时过境迁,如今他早已成家立业,妻子在堂,就是妾室也不在少数,我与他之间,早已没了可能。”
顾晏廷却摇了摇头,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道:“不,长姐,你错了。他是愿意娶你的,只是当时或许有诸多无奈与考量,才未能当场回应你。”
“你知道吗?在你伤心离去之后,他在原地呆呆地站了许久,仿若泥雕木塑一般。”
“最后,他竟用拳头猛砸树干,一下一下……我还听到他对着染满鲜血的拳头,喃喃自语,说总有一天,他会将你娶回家。”
静和公主闻言,心中那早已尘封的情感瞬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滂沱而下。
顾晏廷继续往下说:“长姐,还有一事。他府中有个妾室,是京兆尹的掌上明珠。”
“我曾偶然见过那女子一面,竟发觉她的相貌与你有七八分相似。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喜欢你吗?”
静和公主缓缓闭了闭双眸,试图让自己紊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短暂的调整后,她咬唇道:“可是他已经有了家室。”
顾晏廷面色凝重,义正言辞道:“这有何难?长姐您莫要忘记,当初你为了使这个国家免受战火的侵袭,才远嫁和亲的。”
“因为这桩政治婚姻,你几乎赔上了自己的一生。您为国家、为百姓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举国上下皆是有目共睹。”
“如今你平安归来,只需向父皇讨要一道旨意,又有何不可?再说,还有我这个做弟弟的,父皇那里,我也会与你一同陈情。”
静和公主的目光紧紧锁在顾晏廷的脸上,想要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她是皇后的亲生女儿,是太子的同胞妹妹,在这宫廷权力的棋局之中,与他的阵营本应是处于对立的局面。
况且,倘若她真的嫁给一个影响颇广、民众尊崇、能一呼百应的大将,那么对于顾晏廷而言,无疑是百害而无一利。
静和公主实在想不出,她的这个九弟究竟存有怎样的私心,为何要替自己谋划筹算。
她正想着,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紧接着,便是侍卫的呼喊声与兵器相交的铿锵之音。
静和公主心中一惊,瞬间意识到遭遇了刺客。
顾晏廷反应迅速,立刻抽出腰间佩剑,低声嘱咐她不要惊慌,随后侧身掀开车帘一角,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局势。
只见一群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出现在官道上,与侍卫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