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喜欢黑板，更喜欢讲课。黑板前莹莹的白炽灯光下，木板制成的讲台似乎已经变成了他演绎的舞台，他为了这四十分钟的每一出好戏，总是会熬夜到午夜以后，唯有月光是他一生的伴侣。

    天刚朦朦亮，太阳还未升起，杨宇便已整装待发，穿上那件一年四季都不会变的黑色皮夹克，抖擞精神，早饭没吃而只是喝了杯水，嘴中叼了两片干瘪的黄瓜，就准备推门离开。

    “今天也要去学校吗？就在家休息一天吧。”妻子江琳从里面的房间出来，美丽的双眼中充满血丝，她似乎彻夜未眠，愁容满面。

    “虽然已经跟学校领导说明了情况，但我还没有当面告诉同学们这件事，今天如果不去，他们会担心我的。”杨宇叹息着说道，“如果科学院的人打电话来，就告诉他们我不会迟到的。”

    随后江琳没再多说些什么，轻点了几下头示意杨宇她同意了。而杨宇的心中也十分清楚，自己每天都被困在矛盾的境地，学校中那些学生们在等他，妻子江琳和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也在等他，两边都在等，但他始终会选择前者。

    寒风呼啸，首都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晚了一些光临。杨宇用硬纸板刮下车前窗上厚厚的积雪，嘴里呼出的冷气清晰可见，皮衣已经扛不过这个冬天了，他着实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几乎每天都在同时间赛跑，身为一名中学物理老师，他明知自己是追不上时间的。

    杨宇坐上那台老旧的黑色雅阁轿车，温暖的风断断续续地从缝隙中飘出来，他不禁打起了寒战，双手握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就像粘在了上面一样，拔也拔不下来了。油门搭配离合，发出机械之间摩擦而发出的怪音，他咬着牙从小区驶到马路上，太阳在他身后。随手一按更触动了清早的音乐广播，但此时此刻，他想起学校的一堆琐碎的事务和一群调皮捣蛋的学生，却已无心欣赏和聆听这首美妙的《暮光之城》了。

    毕竟两天前，重大的事情就找上门了。

    当时杨宇觉得，来找他的这三个人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做研究的那种学者，但给人某种傲慢的感觉；还有一位是市公安局行侦支队的副队长，面无表情地抽烟，偶尔从鼻孔中吐出两股白烟；以及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人，杨宇认出他的胸章是国家航天局，应该是发展计划司内部的人员。

    “杨宇教授，1996年博士毕业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大学应用物理系，毕业论文是《天体物理学的新进展——空间隧道的基础构架》。”其中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沙发上微笑着说道，“您的条件本可以在国家科学院做实验室主任的，怎么会想待在中学里当普普通通的物理老师呢？”

    “这是我的事，你们不用管，我喜欢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杨宇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到底是干嘛的？为什么来找我？若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回吧，我也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

    “我们受委托来找您，月球实验基地的建设需要您这样的人才，仅限你考虑一周，时间紧迫，如果同意就请签订这份协议，您还可以做您的老师，只不过是在月球上。”这个年轻人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张a4白纸，拍在茶几上，杨宇从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中立刻识别到“国际月球先遣基地工程部指导主任征用协议”的字样。

    “让我去月球？”杨宇惊叹道。

    “您同意的话就先签字吧，月球试验基地面临停工的危险，需要您出马才能化险为夷……”年轻人还没说完，杨宇便立即俯下身子用中性笔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江琳从房间的门缝中望向客厅，默默地流下了忧伤的眼泪，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如此痛快地决定了，但她并不后悔，毕竟在天体物理学家的眼中，月球根本不算很远的地方。

    时至今日，校门前的升降杆缓缓升起，杨宇驾车驶入校园，停好车位，立刻去教务处签到最后一次考勤。上午第二节才是他的课，所以他只能在办公室中悠闲地坐上一会儿，同其他老师们聊聊天，这段时光过得总是最快的，每一天中唯一能够休息的时间，着实应该珍惜，但今天不同了。上课铃——下课铃——一切都是那么得急促而短暂，他真想定留在某一刻，停下那颗忙忙碌碌的心。

    当杨宇走进教室的那一刻，一切都安静了，他不知道同学们为何悄然无声，或许是自己平日里严肃的样子还是因为其他。没人吭声，中性笔落地的清脆声响和后黑板上方的钟表嘀嘀嗒嗒，都在倾刻间被放大，他望着那钟表，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哦，看来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杨宇向前走着，嘴上不自然地小声喃喃道。

    有的同学的眼中泛出泪光，红晕环绕双眼，像极了受惊委屈的幼孩。“我们大家都知道了，”班长李鸣第一个发话了，看样子他也痛哭了一场，“您去月球集中营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这……”班长的话似乎穿透了他的内心，他的腿有些微微颤动，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我……我只是想让大家安心学习，不要担心老师……”杨宇说话断断续续，用手扶起鼻梁上差点滑落的方框眼镜。“我不会有事的……”

    “什么？难道您就想要这样撇下我们，一个人走而了之？”平时班里最活跃的学生高洋刷地站起来大声说道，“去了可就回不来了呀！”

    杨宇又不说话了，呆滞地站在那里，同学们也不说话，高洋也不说话了，悄然坐下。

    “好了好了，我们先就不提这事儿了，我去了月球，也同样可以用电磁波图像和大家视频通话的嘛，对吧？”杨宇含蓄地解释道，“今天给大家上这最后一堂课，我们不讲课本知识，大家随意向我提问，我定竭尽所能向大家解答。来，谁第一个？”

    全班鸦雀无声，沉默——

    “老师？”一个娇弱的声音从角落中传出，“我们是宇宙中唯一有文明成果的生命吗？”是林悦，全班最不爱说话的女生，在这时刻竟然发言了。

    “这……”杨宇仰起头来，向上方望望，尽管满眼都是雪白的天花板和条状的吊灯，但他的眼中仍然充满了憧憬，“这可不一定，在这硕大的宇宙中，一定有比我们更加高级的文明，对于他们，我们可能连野蛮人都算不上。”

    杨宇向上望，沿那道目光，穿透那天花板，飞向空中，穿过大气层，然后进入无垠的太空，经过月球，冲出一条条星球所运行的轨道，最后冲出太阳系。距那道目光五万光年的地方，着实如杨宇所说，存在着高级的文明，他们称为先驱。

    虚无的世界里，没有地球人类熟知的自然事物。每一个所谓的先驱，都实则是一个量子芯片，他们没有身体，只有记忆和思想。从远处是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而如果靠近一些，或许可以看到一些不断变换着形状的几何图形，通过无序的振动发出声音。他们就是先驱，在这硕大的人脑般超级计算机中生存的宇宙高等生命。

    “任务进展怎么样了？”堆积如山的量子芯片忽然排列起来，漂浮在漆黑的虚空中，排在最前面的立方体发出声来。他是先驱文明的行动指挥官。

    “报告长官，拓荒者舰队已经完成了第一次时空跃迁，驶离了我们的星系，成为了一只恒星际舰队，他们会立即开始排查各行星和恒星的。”一旁有声音传来。

    “很好，那么如果侦查到地表五十千米内没有高等生命生存，就立即发射撕裂者射线进行湮灭轰炸，采集到的地层样本随之送回。”指挥官用低沉的数字化声音说道。

    “撕裂者射线？那是什么东西？”穿插进来的联络部部长疑问道。

    “部长先生，您一定知道约七十亿年前的时候，核能武器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吧？”首席科学家问道。

    “没错，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先驱们还拥有成型的躯体，而且到处都是——可怕的战争。”

    “战争有什么好怕的？科学战胜一切，我们的撕裂者射线是多年以来对于反物质和暗能量研究的结晶成果，不但能够彻底消灭行星上的物种，还可以把该行星削上一层皮，将能源采集回来，再利用重元素聚变将它们转化为可持续利用能源，”指挥官顿了顿，接着解释道，“如果这样可以真正实现的话，我们的文明将永远不会消亡，永远。”

    “听起来很神圣，但又很残酷。”

    “我们可算不上恶人，部长先生。这是自然的选择，优者生存，劣者淘汰，好的特性总是会通过遗传物质留给后代，而其中越高级的文明才越应该长久生存下去，这个道理谁都会懂。”首席科学家高亢地回应。

    联络部部长不说话了，他的智能场闪烁了一下，便在虚空中消失了。

    “报告指挥官！报告指挥官！我们是拓荒者β-18舰队，目前我们已完成第二次时空跃迁，抵达了wr-050恒星旋臂外侧，初步检测到了一颗恒星wr-050，八颗在轨行星，五颗矮行星。我们正在以亚光速飞行进入该星系。”超弦通话接收到了来自5.16万光年外的信息，立即公放给所有先驱议会的成员们。

    “非常好，那么接下来就开始排查吧。”指挥官下令说道。

    “明白。”舰员在另一边回答道，触发了全速前进的机关，他们若隐若现的飞船四周出现一层淡蓝色的网状物体，定格在无垠的宇宙当中，如同电子显微镜下成团的真菌菌落。飞船用接近无限的速度蛙跳越过了几颗矮行星的共振带，舰员们看到有彗星洋溢着尘土迅速掠过，又看到两颗颠三倒四的暗蓝色行星，其中一个的表面上还不时有喷发液态氮的间歇泉显露出来。

    “荒凉的破地方，来这种地方排查简直是浪费时间！”副舰长愤愤地嚷道。

    只能够在三维空间中生存的人类根本无法察觉到这些，他和学生们还仍然在教室中畅谈。林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高洋又站起来了，看来大家都想要借这最后的机会，用物理的语言诉说自己的心声。“老师，我听说核弹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尖端的战略技术，但是我在武器工学中了解到，反物质武器才是最强的，您能解释一下吗？”

    “嗯，不错的问题，”他摸摸下巴上刮得不是很干净的小胡子，说道，“核弹的威力很强不假，但反物质的力量是无法想象的，反物质原子中的粒子电荷与普通的恰好相反，就好像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个乐观向上，一个忧郁沉闷，物质和反物质也是这样，二者一旦接触，双方的质量就会转化为能量，产生巨大冲击波，后果不堪设想。”

    他叹了口气，继续补充道，“最可怕的就是人类对它们的利用，若世界大战中各国使用核弹，那么人类文明将倒退数万年；若使用的是反物质武器……那么人类将就此毁灭。不过目前人类依旧把它列为假想武器，我们不必为之担心，联系我刚刚说的，比人类更高级的文明有没有反物质武器，那我就不清楚了。”

    高洋惊叹了一声，带着全班同学一起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来，谁下一个？”他的脸上显露出了笑容，这个方法似乎成功了，同学们渐渐淡忘了他即将离开的事。

    拓荒者β-18舰队时刻和议会保持着联系，他们在太空中航行了很长时间，经过表面有着大红斑和云带的庞大星球，乱流和风暴包裹着它，舰员们不禁唏嘘起来。

    “一颗由氢和氦组成的气态巨行星，没有检测到生命点，这也很正常，真正高级的生命才不会在气态巨行星上浪费时间。我们走吧。”舰长没有过多理睬这个庞然大物，径直向前方飞去，周围越来越亮了。

    检测这些行星是没有意义的，每个舰员都会这样想，尽管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不重要的，在他们的世界，时间是不存在的。舰长操纵着飞船进入这星系的更深处，待探测器重新初始化之后，它发出了“嘀嘀”的声音，“检测到3号星球有生命点，检测到3号星球有生命点……嘀嘀……”

    舰员们都被“震惊”到了，议员们的注意力也跟着超弦通信转移过来。

    “开始检测。”舰长说道，随之一道分辨不清什么颜色的光束从飞船底部射出，那几乎笼罩了这颗星球。等待了一些时间，舰员们有些不耐烦地将这颗星球的基本图像传输到飞船内部，智能全息图象在飞船中闪着星光，信息也都一览无遗地放大出来。

    “旧星图上显示的编号为eu-2110，名称是地球，表面由大气圈，水圈以及磁场构成，其中百分之七十以上由水分子组成的海洋覆盖，其余为岩石。”副舰长平平地说，当然议会也能听到。

    “生物呢？生物怎么样？”首席科学家问道。

    “该行星生物种类十分丰富，但都极为低等，其中唯一有文明成果的智慧生命叫做人类，同样是一种低等的生物。舰长，我们直接发射吧。”一名舰员提高音调说道。

    “等等，先别发射。”舰长立刻制止道，“他们拥有记忆遗传技术吗？或者——”

    “他们不具备任何记忆遗传能力，舰长。”

    “什么？！这——怎么可能？”舰长诧异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所有的记忆和知识，都是后天获得的？这怎么可能？”接着，所有舰员和议会成员们都大惊失色。

    “正是这样，舰长。”舰员言简意赅。

    “我还有一个问题，”坐在最后一排的马馨没有举手就直接站起来说，“那……那个月球集中营，主要是做什么的？”说完，全班学生都转过头来看她，好不容易岔开的话题，就这样被她拉回来了。

    沉默总使同学们想起忧伤的事。

    “啊，这样啊……”杨宇也没有办法，为了课堂正常继续下去，只好为她解答了，“这个月球集中营嘛，其实不应该给大家详细讲的。”

    全班依旧没人说话，不管什么“月球方舟”，什么“试验基地”了，他们只希望杨宇他能留下。

    “大家这么不希望我走，我十分感激，今天我给大家讲的这些东西，并不希望你们能理解或者消化，我只希望你们以后可以为国家和社会做出一些贡献，把知识转为实际，为后来者奠定好基础，传承下去。”

    又有人失声哭泣了，又有人百感交集了，对杨宇的恩情，他们一生都道不完。

    舰员继续将图像放大，重组参数后立即扫描生命点集聚的区域，数字复制体全息图像在飞船内置计算机广阔的内存中形成。那是一幢撞竖直的立方体，许多渺小的生命在立方体间游窜，这是他们人类的城市。

    “不可思议……他们没有记忆遗传，却能够创造出如此之文明。”舰长拉长声音说，“况且他们没有受到过任何高级生命的帮助，都是自行进化的！”

    “可——可这不符合自然的规律啊！按理来说，无法遗传记忆和知识的生命是不可能长久生存的，而且他们竟在如此荒凉的地方只用几万年的时间高度进化，建立起如此先进的文明，甚至制造出推进式飞行器进入太空，在他们所在行星的卫星上进行殖民统治！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竟然同我们一样制成了核导弹，对反物质也有一些研究！也就是说，我们的文明程度仅仅比他们快了几十亿年！科学家先生，他们是如何做到在没有记忆遗传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副舰长激动地说道。

    “这确实不合常理，但是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他们之中有一些生命个体，能够将知识传输给下一代，每两代人间总会有这些个体作为智慧信息的桥梁，将不同类别的信息传承下去，在某些古老的典籍中曾有着对他们的记载和描述。”首席科学家淡淡地讲解道。

    “这些个体被称为什么？”指挥官询问道。

    “教师，这是一种古老的叫法，知识被传输者通常这样称呼他们。”首席科学家说道，并下令让舰员们进行检索。

    光束降落在亚欧大陆的东部，中微子技术穿过一切障碍，其中心是一幢规整的红墙教学楼，复制后的数字模型顺着光束中的数据流回到飞船内，经层层剖析后播放出来。

    多么不可思议，竟然是杨宇。就站在熟悉的讲台上，与同学们一一道别，杨宇并不知道自己的复制体正在太空中那艘飞船上被高级的生命观赏，只知道这世界上有两样最重要的东西：一是知识，二是学生。

    “伟大的生命，无比的崇高。”副舰长感叹道，“我觉得像我们这样高级且长久的生命根本比不上他们，再长久有什么用？最终还是要毁灭，撕裂者射线是卑鄙，可耻的，那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战争。”

    “太遗憾，”舰长说道，“如果没有高级文明的培植，他们还要在亚光速和三维时空中被禁锢两千年，至少还需一千年时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灭能量，两千年后才能通过多维时空进行通讯，至于通过超空间跃迁进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后的事了，至少要一万年，他们才具备被赋予宇宙高等文明称号的条件。”

    “舰长——”首席科学家打断了他们，“我刚刚查询了星际文明数据库，发现这颗行星是被我们的祖先特殊标记过的，这说明他们已经接受过高级文明的培植了。只是不清楚我们的祖先为什么抛弃了这个世界。”

    “管他呢，我相信这个文明的潜力，他们不会需要我们的。让拓荒者舰队的其他飞船立刻绕开这个行星系吧，并把这颗恒星周围一百光年的范围列为禁航区。就让这个小小的世界独自成长吧，她上面的生命体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梦，对我们的存在，对宇宙中的战争和毁灭全然不知，宇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希望的无限源泉罢了。”

    舰长下令将β-18舰队的所有飞船调转方向，以超光速飞入无尽的星海。茫茫宇宙，悠长岁月，生命在体积和寿命上都是渺沧海之一粟，所以在生命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宇宙中却是万事皆有可能。但最终，生命会发现，这宇宙有律可循，这宇宙会被生命掌控，但回首自己的成长，这难度和时长却是震撼无比的，这包含万物，创世至今的寰宇，竟被那些渺小的地球人掌握了。

    下课铃终究还是会来的，杨宇也还是会走的，再多的眼泪也无法将时间停留。杨宇最后冲同学们笑笑，扬长走出教室，大家有紧追出去，看看那英俊的背影。他们心底发誓，每当抬头望见那皎洁的月亮，就会想起他，想象出他的容貌和服装，以及他不失诙谐的笑。

    傍晚的红霞融化了冰雪，杨宇微笑着坐上车驶出校园，回头望望那熟悉的地方，感到格外地轻松。他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温暖涌入心窝，流淌过全身，也感觉不到冷了。而现在需要去做的就是迅速回家与妻子儿子好好道别，共进晚餐；然后奔赴航天中心，迎接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音乐广播又播放出《暮光之城》，杨宇跟着哼吟起来。太阳依旧在他身后，灿烂地发出光芒。

    八年后。

    那些都是八年前的事了，杨宇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满心的憧憬，五号月球试验基地中的生活，并不像他人心中所想的那么危险。天是昏暗的，但依稀能够看到星光闪烁，那无限的空间仿佛是椭圆形的巨型棋盘，闪出绚丽光芒的星辰无疑是撒下的棋子，被无形的巨人不断操控着。

    “出生，成长，衰老，死去……只不过这每一阶段都需要数百万年的时间，一颗倒霉的恒星没有受到眷顾，内部不停地进行引力坍缩，变为一颗暗淡无光的白矮星，最终坍缩成中子星，不再受到重视，或许这就是它应得的宿命吧，人生又难道不是如此呢？每个人无非都是一粒棋子，自己的每个动作每句语言又何尝不是受他人所支配的呢？数百万年前地球上就出现了动物，而人类，就是受到赡养资助的那个另类罢了。”

    或许这是史上最特殊的一次联合国大会了，秘书长先生坐在台下，神情又惊又喜，再这样低重力的密封环境中，显然不如纽约曼哈顿总部的会议厅里舒服。眼下各国首脑齐聚一堂，几乎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这位来自中国的初中物理教师单调乏味，且缺乏趣味性的演讲。

    汗珠从两颊滑下，在诸多领导面前着实令杨宇有些慌张，两鬓的白发被汗水浸湿后反射着聚灯光的光线，他身后的全息显示图像变换着形状，头顶的观景窗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美丽地球的全貌，这个实验基地的舱体正悄无声息地在月球表面的轨道上同地球的自转进行相对静止运动。

    “现如今有个千古难题仍未解开，那就是人类究竟从何而来？可千万别告诉我是从低等的灵长类动物那里演化而来的，我们其实更应该追溯历史的根源，探究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是什么？更深一点，宇宙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答案是——没人知道。我出生的那年，自主研发的‘风暴一号’运载火箭一次性将三颗卫星送上了太空，人类的目光也逐渐去往了宇宙的更深处，我们发现了半人马座，还发现了天狼星双星系统，甚至是波江座e星，鲸鱼座t星，以及更远的未知的地方。”

    “但我想，作为天体物理学家，有些观点我也是认同理论物理学的研究的，宇宙中的高等生命数不胜数，而人类则漫无目的的自我发展，壮大，但是否有人想过，我们迅速发展的文明过程，实则是在高等生命的默默浇灌下进化的呢？”杨宇气宇轩昂的话语，引起台下众人议论纷纷，他或许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杨教授，您说这些总应该有科学依据的吧，随便说出的理论是要负责任的，更何况我们到月球来一次很不容易，我可不希望我因此白跑一趟，躺在白宫院子里的遮阳伞下，品尝香醇的美酒不是更好，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美国总统率先发言道。

    “先生，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自从月球方舟计划开始大规模实施，各试验基地就已配置了原子级别的模拟传感器，并通过构造多维微观数字空间模型，可以完全监控到地球周边空间内所有事物的变化和运动——就算是超级监控吧。”杨宇说道。

    “重点是，就在八年前——我还在地球教书那阵，月球基地探测到一段微弱的量子信号，它来自地球表面上方不到五万公里的地方，在亚欧大陆上方停留了很长时间，起初我认为是某个人造卫星或空间站发出的信号，但后来证实否认了这种观点。信号不是人类发出的。”

    “您的意思是说，有外星生命光临地球了？真玄乎。”日本首相惊讶地说。

    “确实如此，”杨宇说道，“而且在前段时间我完成了和他们的第一次交流，他们能听懂我说话。在我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几点：他们被称为先驱，是我们这个宇宙中最高级的生命，躯体由无数的智能量子芯片构成，在超级计算机般的虚空中生存，是宇宙中最早诞生的生命体之一了。除此之外，我们也可以称他们为——至高无上的创世神。”

    各国元首面面相觑，他们根本没有理解杨宇的意思，困惑地望着他。

    “先驱文明在地球刚诞生时就建立起了第一宇宙模型，并向外扩张和探索，他们发现这个硕大的空间近乎无限，根本没有边缘，于是他们中的科学家经过反复推理和计算，提出了震撼先驱文明的无限宇宙论。至此，先驱世界忽然分裂为了两派，保守派呼吁留在原地进行独自发展和进化；而探索派主张创造出更为辉煌的文明，将先驱帝国扩展至宇宙各处。”

    “于是，宇宙中心开展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战争，足足持续了三千万年时间，直到探索派领袖独掌了大权，统一了先驱帝国，当然，是核武器摧毁了保守派。随后，先驱帝国的探索者们试图像神一样俯瞰整个世界，控制整个银河系，然后让时间坍缩，变成一个简单定格住的永恒的时刻，这样这个宇宙也就变为一个命运和自由意志没有隔阂，且由先驱掌控的宇宙。”

    “但他们并没有成功，科学技术和物理知识的匮乏压垮了他们，甚至连牛顿三定律这样的基本理论都被渐渐淡忘，所以他们的势力范围并没有多大半径便取消计划。重要的一点是，失败的旅程埋下了生命的种子，他们在探索中来到了——”

    “地球。第一艘在地球登陆的飞船我们可以称为圣玛利亚号，他们在距今大约五亿年前的时候发现了这颗独一无二的蓝色星球，但当他们看到外壳坚硬的三叶虫等无脊椎动物一动不动地附着在海床上时，被吓得不成样子，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什么都没有做，真的是这样吗？其实他们中有些在这些低等的生物体内植入了慢性发育的脱氧核糖核酸合成物，地球上的生物就这样开始迅速的进化和演变，并产生良性突变，随着环境的催化和自然的刺激，它们变得更加复杂和高等。”

    “距今二百万年前，第二批先驱探索者再次来到地球，检查他们之前拜访的成果，并满意地在地球最高等的生命身上进行了遗传基因的测试和试验，于是早期的人类诞生了。”杨宇说道。

    “所以说……他们就是我们长期以来口中所说的——创世之神？”俄罗斯总统诧异地说。

    “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他们为会魔法的高等生命。”杨宇说道，“关于先驱的理论，我们暂且命名它为高等智慧生命学说。”

    美国总统说：“教授，您的说法在几分钟内推翻了许多前代科学家的推论，看不出任何的逻辑错误，我差点就信以为真了……这个所谓的先驱，他们怎么证明他们来过地球，并创造出了人类？空口无凭，我们不会轻易相信的。”

    杨宇笑笑说：“圣玛利亚号的舰员们在第一次来到地球时就将传感器放置在日本的富士山内了，只不过那时富士山还在西太平洋的海底罢了——他们一直都在监视地球。在我同他们交流时，他们送给我一台低能级的超弦计算机，其具有比地球尖端科技先进千倍万倍的终极存储容量，即使是一个基本粒子的运动和演化或者一个原子核的裂变，它都能观测到，我们的模拟传感器根本比不上它，而这台计算机中存储的内容就是从五亿年前一直到现在的地球图像。”

    他朝演讲台旁退去，全息显示图像上突然显示出一个深蓝色的球体，下方的参数显示着信息数据的字样，包括精确到毫秒的时间信息和地理坐标。

    镜头拉近一些，聚焦在混沌的海平面上许多微小漂浮的早期腔肠动物自由地运动着。“这些生命已经被先驱改造了，若不是这样，我们今天的世界还是恐龙横行的蛮荒之地。”随后地球表面的迷雾瞬间散去，数千万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包围着特提斯海的盘古大陆却被海水淹没，分裂成冈瓦纳大陆和劳亚古陆两部分，绿意从浅海地区向内陆蔓延，熟悉的构图出现了，物种灭绝，时代更迭，图像也变得更加清晰。“先驱第二批探索者到来时更新了传感器的系统，所以画质清晰了，没错，人类文明此时出现了。”

    “先驱指导早期人类使用火种，并教会我们制造和使用工具，把人类从采摘和打猎的道路上引到种植庄稼和圈养家畜的正确方向，建筑房屋，耕种土地，人类的大脑越来越完善，而先驱们则作为创世神一样欣喜地看着自己的成果。”杨宇转过来说道。

    “大约在公元前3400年，在尼罗河沿岸地区，埃及率先进化出了先进的人类文明群体。先驱们怎么都不会想到，人类的进化竟会如此迅速，也正因如此，先驱不再帮助人类，反而开始打击人类的文明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