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庞文魁念咒的声音钻进耳朵,沈香引眼前像关了灯骤然变黑。
她瞪大双眼,转着眼珠子用力去看,什么都看不到。
耳朵仔细着。
身后的向影在剧烈呼吸,庞文魁念咒的声音近在咫尺。
眼前的黑暗深处,突然飞出百十道鬼影!
沈香引下意识想躲,手里动作先一步,灵犀线受到感应绕在双手中。
弯身摆腿,如期绊到庞文魁后,沈香引腰上一转,旋即挥臂将灵犀线绕上庞文魁的脖子。
双手交换,用力一扯,细如发丝的灵犀线快速勒紧庞文魁。
她只需用尽全力一扥,这颗头颅便可落地。
眼前满目的恶鬼近如贴面,沈香引鼻腔里充斥着庞文魁烧伤的恶臭。
“等等!你不想知道鹤冲天的身世了吗?”庞文魁难听的声音急促道。
沈香引手上不松,一点一点勒紧,灵犀线割入庞文魁的皮肤,血腥味渐浓。
“你觉得我会信你?”
沈香引心惊肉跳,努力克制自己不被眼前虚无的恶鬼干扰。
庞文魁声音越来越尖细微弱,双手抠入自己脖子的皮肉中,试图拉开灵犀线。
“这件事的真相,只要我告诉你,你自然分得清真假。”
沈香引心中计较不到半秒,“那你说说看?”
她答应过鹤冲天,帮他找到身世线索。
她手中力道不松,随时准备着一击毙命。
庞文魁干笑了两声,“鹤冲天,父亲鹤敏学,母亲余惠兰,皆为永寿宫信众。”
沈香引顿觉心如击鼓,咚咚咚敲得她不安。
永寿宫,庞文魁之前提过,指使他剜心的人,李道光,曾是永寿宫道观观主。
“这么说,你一头雾水是么?那我说清楚一点。”庞文魁的语气带着恶意。
“在我剜你心的时候,鹤冲天的母亲,通常会按住你的左脚,他父亲,则帮我递刀,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每一次,都会索取你的血肉。”
如同雷劈,沁骨的凉意攀上脊背,沈香引大脑一片空白,随后有如天崩地裂般震荡。
有些耳鸣,庞文魁的声音听着像蒙着潮湿水雾。
“对了,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怎么逃脱的?”
是啊……那段记忆丢失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自己是什么逃脱的?
“你杀了所有信众。”庞文魁的语气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狂喜,“所有,包括鹤冲天的父母。”
“不可能!编也不编个像点的!”沈香引陡然加剧手上力度。
庞文魁发了疯似的喊破了喉咙,“他身上的血怨孽障!是你造成的!他!见过你!!”
沈香引身体僵硬,感觉不到已经发麻发凉的四肢,好似全身血液在一刹那间凝固。
眼前的恶鬼,面容依旧陌生,但她知道,这些人里,有鹤冲天的父母。
“啊——”
沈香引无力的轻呢一声,似恍然大悟。
紧接着,当头受到重击,朝后倒去。
她想起来了。
一九九五年,脚下永寿宫的牌匾粉碎。
冬至大雪,血洗满地,尸堆如山,染红了尚未红透的枫叶。
当视线模糊后再次清晰,庞文魁站在她脚边,嘴角弧度勾起,驱动双指。
沈香引好像听到叮咣响的金属撞击声。
四肢手腕也被被冰冷坚硬的触感包裹,扣紧。
比四十年前的手铐脚链更沉重一些。
意志的消沉就在一瞬间,求生求索的意志分崩瓦解。
沈香引无比困惑,自己到底在争什么?求什么?
她想好好活下去,有些人偏不让,于是她争自由,争反击,争到现在,得到了什么?
苟活,身边人一个接一个不得善终,以及手里欠了百条人命。
她明白那些人并不无辜,但……要是没有她,他们可能不会堕落吧。
鹤冲天很苦。
他的苦,是他父母造成的,但归根结底,是由她而起,也是由她下的判决。
脑袋里千丝万缕结成团,沈香引想拼命抓住哪怕一个念头,一个能让她坚持求生意志的念头,让她觉得有盼头。
鹤冲天……不行。
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告诉他或者不告诉他,他们都不会有明天了。
沈香引完全封闭了五感,在自己的心田中入定。
陷入虚无,不停寻觅求索。
她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发生在周围的一切。
向影协助庞文魁将她禁锢在邪神像后,在她筋络交汇处钉入凶棺木钉。
血液滴答的声音吧嗒吧嗒砸在地上,沁入地面巨石,晕开。
庞文魁拍了拍沈香引的脸,没反应。
“死了?”向影怯生生问。
庞文魁不看她,捏起沈香引的脸,看到她紧闭的眼睫毛微颤:“你死一万次,她都死不了。”
“真这么神?”向影问。
庞文魁从地上拾起沈香引掉落的东西,“心照针。”又把嵌入自己脖子的灵犀线扯下来,“灵犀线。”
向影伸手接过,“我…我见过那个男人了,并不好对付。”
庞文魁道:“上去再说。”
向影凑近看了看沈香引:“她当真杀了那男人的双亲?”
庞文魁意味深长笑笑:“少问,多做事。”
……
鹤冲天进入七关九杳的第五天,刚结束悬室的折磨。
整个人摇摇欲坠,挪着步子朝水室去。
他满身血,如同一座原本巍峨的神殿,变成面目全非的断壁残垣。
与沈香引分别当日,受八十一鞭后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他被痛醒时,后背像被火海吞没,疼痛几乎成为了他存在的全部。
不用看也知道,背上已没有一块好肉。
江月弦求来恩惠,让他多养两日再去下一关。
鹤冲天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一天,不管不顾,两条腿支撑支离破碎的上半身,通往下一关。
当所有木钉刺入身体,无意识的低吼响彻幽暗空间,鹤冲天再次陷入半休克的状态。
他流了太多血,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常人到这里,早已命悬一线,被求生意志支配着服软放弃了。
带着电流声的广播里,江云桐的声音显得冰冷。
“想回来,就抬起一只手。”
鹤冲天咬牙不语,他想见到沈香引,怕晚一天,她心生变数。
思及此,他站立起身,每一个动作,都牵动浑身痛楚。
有谁怨怼了一句,“你是真不要命了?!”
江月弦哭得鼻音很重,“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为什么啊!”
鹤冲天知道,没有人能理解他,有一些时刻,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
执拗也好,愚蠢也好,唯利精明半生,他想赤忱一回。
他会留着一口气,没那么容易死。
伤可以养,捉不住的蝴蝶,飞走即失去。
他必须得到一片无拘束的自由地。
这份自由里,没有母亲的约束,也没有他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