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借着昏黄色的油灯,李远摊开了信,盯着银月的笔迹细细看了起来。
……
……
线条不造作,气势也不恢宏。
整体取平和之态。
每个字看过去,却有一股锐利开张的意味蕴含其中。
但细观其用笔,却又极委婉含蓄。
……
……
山川湖海,天空大地。凡人能知能触。
可天地灵气,或者说天地之息,感知者缪缪。
自天地诞生以来便弥漫世间的灵气,如同群山一般,巍峨连绵。仿佛浩海一样,随潮涨落。犹如呼吸一般,一起一伏。
而凡人却无法触碰,甚至无法得知它的存在。
修行之人提纯识海、通透雪山,第一次明悟到天地灵气的存在。便是初识。初识之后,才能说此修行之人正式站在了修行之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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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解。
李远揉了揉眼睛,又重新从第一个字看了起来。
那是一个“我”字。
第一笔是一个浓墨的短撇。
向右下方落笔,翻锋,再向左下方缓缓探出。
李远盯着它,顺着笔势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重新构筑其形成的过程。
……
……
窗外传来了雨滴落在葡萄叶子上的沙沙声,开始时很小,一会儿便淅淅沥沥连成一片,虫子的叫声渐渐偃旗息鼓。
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风吹树木的萧萧飒飒声。
……
……
李远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些东西的边缘。
是自己之前练字时未曾接触过的。
或许也是自己之前几日努力修行却一直不得入的原因。
……
……
外面的风雨骤然而至,纸窗被雨点击在上面,发出密集的沙沙声。
李远此时疲乏至极,脑海却一片澄明毫无杂念。他试图起身去将窗户关得牢固些,起身时却瞥到了那油灯的轻轻一晃。
李远怔怔地看着油灯,愣住了。
……
……
隔了几个呼吸,少年再次回头望向摇曳烛火下的字迹。
他却是终于看到了。
……
……
笔势连绵,气息不断。
一股清新明净的气息从上而下,贯穿整封信的小字,自此不凡。
……
……
那连绵不断的又岂仅仅是字间的气息,仿佛天地间一层薄薄的膜障,被轻轻捅破,李远心神微散。他清晰地感到了,那弥漫于天地之间的,构成世间万物的混然之气。
这混然之气色调黯淡,却又清新明净。它意境寂寥冷落,却又争相繁茂。它气息严凝,却又宁静悠长。
它仿佛包含了世间所有的形容,却又纯粹得如同最初的元始之意。
那混然之气从屋檐间,从油灯摇曳的火苗里,从未关紧的窗缝里蔓延而来,聚集在他的周围,弥漫在他的雪山之中。
那混然之气一直都存于世间,自远古而来,平静悠远。只是他之前从未感知到其存在。
……
……
如今不需打开《识海初决》,李远也清晰地明白,如何去读用法力写成的留文。
闭上眼睛。
万念俱空。
固守本心。
李远感受到了那天地灵气的起伏,仿佛随潮涨落的大川,好似那天地悠长宁静的呼吸……
在那悠长宁静的呼吸声中,有桌上油灯摇曳着的火苗,有院中雨间舒展着的葡萄叶子,有那随风而来的瑟瑟秋意,烟霏云敛。
李远难以用语言去形容这份混然之气的美妙,世间一切赞美之词都无法描绘其万一。
他想起了那夜穿着黑袍的银月指尖那流萤般的光亮在空中虚画出的繁芜小阵,想起了另一夜银月助自己飞驰于荒野间的官路时那环绕在自己身边的澄澈灵气,虽依旧不能解读,却终究有所明晓。
他亦仿佛看到了巍巍高山与苍茫流水,仿佛看到了春秋交置,丰草绿缛争茂。
识海之中,有混然之气渐渐凝结成露,聚集成水,化成一座不小的池塘,或者说是小小的湖泊。
识海初成。
……
……
不需睁开眼睛,李远亦可以感受得到院中的葡萄藤,青树,院墙上长满了青苔的石砖。感受得到夜空高远,月色明晶。
世间不曾变,但从此之后,这个世界对于自己来说,将再也不同。
……
……
银月站在黄昏下的大树旁,橘黄色的阳光被叶片分割成金色的花朵,盛在她的黑袍和发间。她那盯着李远的眸子中露出了惊讶之色。
李远站定躬身,无比规矩地施了一个大礼:
“万谢恩师指点。”
银月没作声,隔了一小会儿才有些不敢相信般地问道:
“你已经初识了?”
“嗯。昨夜侥幸成行。再次万分感激银月姑娘的指点,弟子实在难以为报。”
银月一摆手:“这不算什么……对了,你别叫我恩师,我都说了,我不做你的师父。”
“古人说,传道授业解惑即为师。”
李远起身,望向银月:“至少让我初入修行之路的这一刻,尊称姑娘一声恩师,以尽感激之情。”
“唉呀,随你了。”银月捂了捂额头。“既然初识了,那么今天往下修习吧。”
……
……
大枣树茂密树叶间的一个枝干上。
“你是说,你靠我的那封信的字迹,才初识的?”
银月又一次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
“是的”,李远老老实实地答道,“从姑娘的字迹间,寻得灵气的痕迹,从而忽然感知到了天地混然之气的存在。”
“……哎,有的修行者觉得积少成多、以力破巧最简单,有的人觉得是叩心关、顿悟更重要……不过像你这样靠字迹去顿悟的,好像真挺少见……”银月喃喃道,“莫非……你有符篆方面的才能?”
“符篆?”李远不解。
“一种写在纸上的符文,发动快,变化多,据说也有能含有莫大威能的……但是会的人非常稀少。”
银月皱眉思考着。
“若是符篆的话,我能教你的东西很少。北境修行者几乎都不擅长这个。让我想想……之前路过青苔山,似乎听人说过,青苔山山主修有符篆。那么等我走之后,你倒是可以去碰碰运气。”
“银月姑娘要走了?”李远敏感地觉察到银月刚才话中的信息。
“嗯,你也算入了修行道路了,我在青洲这边的事情也差不多做完了。这几天再教你一点儿东西,就要准备出发了。”
李远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难明的情绪。
“那不知今后是否还有和银月姑娘相见的机会?”
“呵呵,怎么,舍不得我这个老师?”银月少有地打趣了一句,侧头看向李远,长长的睫毛眨了两下,浸在夕阳橘黄色的光晕里。
“……”李远少有地有些尴尬,没有正视银月,脸上似乎也有些烫。
银月却也没有再继续打趣下去,气氛似乎有些古怪。李远咳了一声,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不解。”
“嗯,说吧。”银月稍稍挑了下眉毛。
“不知银月姑娘为何见到我之后,就愿拉我入修行之道呢?我只是个放牛的半大小子”李远终于把这个徘徊在自己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嗯……既然你问了,那么我也摊开了。
“其实是因为某件事情谋划已久,须拉你这个青牛村小子进来,做个垫背的。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你做好觉悟吧。”
“啊?”李远一怔。
“哈哈哈……”
银月少有地大笑起来,前合后仰,屁股坐着的树枝也飒飒作响,晃悠起来。
李远抓住了树枝让自己坐的稳了一点,目光探寻地望向银月。
“好了,不逗你了。”
银月终于忍住了笑,抿了抿嘴,道:
“其实你若有机会去北境,会发现招凡俗间有资质的人来入修行之道,是很平常的事。
“凡俗之人中,有资质适合修行的,十不足一。而这个资质又千差万别,很多人初识之后,几十年也不能再前进一步。所以,各个组织碰到了天赋较好的孩子之后,都愿意抢来收为麾下。不用怀疑,你的资质别说在这偏远的青洲,哪怕在北境,也算是比较好的。”
“可是银月姑娘几次都说不愿做我师傅……”李远更为不解了。
“不能做你师傅,一是你的今后的修行路数和我很可能不一样。二是我现在有伤在身,不能带你回北境”,银月又恢复了清冷的模样,“但错过一个有天赋的修行苗子,是可惜的。并且……”
银月欲言又止,随后侧头看了正盯着自己的李远一眼,叹了口气,道:
“其实,修行界不像你想的那么太平。各个势力互相攻击之事是常有的。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势力都愿意广泛招收有天赋的苗子。
“我带你入修行,虽没法带你回北境,但总算相识一场。将来万一你修行有成,至少能记得我的好,换个俗气点的说法,结个善缘。”
李远愣愣地望着距自己不足两尺的银月的侧脸,没有作声。
“好了,半个月便能初识,你的天赋很好了。哪怕没碰到过我,没准早晚你也会走上这条路。”
银月望着沉下去的夕阳,喃喃道。
两人望着夕阳沉没到群山之后,隔了很久都没有作声。
昏沉沉的夜色从东方涌了过来,草丛传出唧唧虫鸣声。
……
……
“明天黄昏,银月姑娘去我家,尝尝晚饭好么?”
李远转过脸来,盯着夜幕下银月的清冷冰眸,认真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