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纪允炆险些就没认出帕西法。
距离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并没有过去多久,尤其是纪允炆恢复了不少记忆之后,这段时间对他而言更是眨眼一瞬。
但是他已经完全无法把眼前之人与记忆里那个彬彬有礼、英俊挺拔、眼里永远有着光芒的青年联系起来。
“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高居王座上的身影脸色惨白、形同枯槁,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灰蒙蒙的眼珠子。室内已经因为诸多的火盆而闷热不堪,但这个人还是披着厚厚的大衣,不停颤抖着。
他看着纪允炆,神色很是激动。
“大人!您来拯救我了吗?”
帕西法颤巍巍地从王座上起身,在一名衣着暴露的绝色女子搀扶下向纪允炆走来。
比起继续用疑惑和怜悯的眼神看着帕西法,纪允炆的视线更多的集中在那名女子身上,锐利的目光几乎将其刺穿。
原来在这啊——来到这座城堡见帕西法之前,纪允炆先是处理了虚影所说了即将苏醒的有一个古神,但在成功抹除其神迹之后,纪允炆和虚影都敏锐察觉到了一丝残余。
现在,他找到了。
帕西法变成这副样子,也是这女人搞的鬼了?
纪允炆并不犹豫,也许这女人看向帕西法的眼神中确实有真情实意在,他也丝毫不觉得有留下她性命的必要。
沾染了那些东西,死亡她最后能得到的仁慈了。
也许她不过是无意中误入了那片禁忌的遗迹,也许她是为了助帕西法一臂之力,也许她是为了帮助和守护身边的人,也许她也有着自己崇高的志向需要力量去实现......
这里有很多的也许,却只能有一个结局。
也许如今的这副姿态确实榨干了帕西法的全部精力,昏聩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纪允炆究竟在看着谁,眼神里又是何等可怕的情感。
那甚至称不上杀意,只能形容为神明俯视虫豸时的、“毫无意义”的眼神。
是啊,在神明眼里,哪怕轻蔑,虫子都是配不上的。
但现在,神明决定亲手处理掉这只虫子。
纪允炆甚至没有伸出手,那女子的表情便已经难看起来,精致的五官难看地扭在一起,显然极端痛苦。
帕西法再怎么昏沉,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等他在惊讶之中做出行动,周遭的侍卫们便纷纷拔出武器,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
“都退下!”
帕西法沙哑的嗓音几乎是尽最大力喊出了这句话,总算是终止了侍卫们不理智的行为,但这些全副武装的战士依旧跃跃欲试,显然他们已经不再那么敬畏自己的国王了。
比起遵守国王的命令,他们似乎更打算通过保护这名女子来自我表现一番。纪允炆甚至可以断定:他们现在心底里盘算的,是如何将这个女人据为己有。
唉,凡人啊......
纪允炆叹气,不动声色地用最低限度的内力外放掀翻了侍卫们,他不喜欢乱杀人,但也不希望自己被无关的人干扰。
女子的神情越来越难看,脸上早已血色全无。
纪允炆没有虐杀的习惯,至少他认为自己没有,此时此刻他迟迟不了结女子的性命,也是希望能够找准寄生在她身上的“根基”。不然就算杀了这一个,那些污秽也很可能还会感染其他生灵。
他可不打算把这一带的活物全都杀了。
此情此景显然极大地刺激了帕西法,他那看着随时会散架的身体突然跪下,声音让人怀疑是不是撞碎了膝盖的骨头。
“大人,求求您放过她!”帕西法颤巍巍地俯首,给纪允炆磕头。
他动作很慢,抖个不停,但能够看出他真的希望能保住这个女子的命。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无能才导致了这一切!您夺走我的性命吧!”
见纪允炆无动于衷,帕西法哭嚎着死死抱住纪允炆的腿,向纪允炆解释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帕西法穿越万里终于回到故土时,西方大地正如同预料中那样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远征失败,绝大部分的贵族、骑士、国王全都死在了东方的战场上,西方世界眨眼间便面临不可能无声无息之间迅速填补的巨大权力空白;而不论是饱受压迫的穷苦人民、早有野心的贵族家臣或庶子、聚集山林的群盗还是装神弄鬼的宗教人员,都希望趁着混乱为自己挣一份利益。
结果就是火上浇油,西方世界彻底陷入了他们宗教典籍里常说的末日之中。
不久前还和睦友好的邻里可能夜晚就会为了彼此所剩不多的口粮痛下杀手,对方哀声乞求的孩子也许会成为不错的储备粮;
宣誓效忠的骑士也许会为了一时的欢愉拿剑闯入他本该守护的小姐的闺房,暴虐淫乱直到下一个持剑而来的人将之斩杀,然后取而代之;
仁慈宽厚的富商会为了驱赶乞讨的灾民而下令护卫砍掉灾民们的手,转瞬又被蜂拥而上的灾民撕成碎片成为果腹之食.......
帕西法回来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西方世界。
他确实曾努力过,靠着纪允炆给他的剑、靠着纪允炆教会他的方法、靠着他一直以来坚守的骑士精神与操守。
可惜,他始终是一个人。
他无数次挥剑奋战,无数次彻夜不眠,无数次振臂高呼,竭尽全力去表现得像一个救世主,一个能聚集起早已散落的人心,带领所有人走出这场浩劫的救世主。
可惜,一个人的力量,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微乎其微。
当他外出抵御一伙穷凶极恶的强盗时,那些在他保护之下的妇孺老幼会被另一伙强盗凌虐屠杀殆尽;
当他好不容易击退了外敌的又一次声势浩大的入侵,却又要面对领地内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的内讧和纠纷;
当他用自己的真诚待人,希望能拥有团结一心的盟友时,得到的却往往是藏在笑容背后的尖刀,是结盟美酒里的毒药。
他太累了,也太绝望了。
即便虔诚如他、不屈如他、对理想主义的坚守如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做救世主,甚至很快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拯救别人,哪怕仅仅一个人。
在他被自我怀疑的枷锁禁锢,几乎溺死在无穷无尽的悲观之中时,他遇上了塔维娅,一个在大劫难到来之后逐渐声名显赫起来的女巫。
女巫,教廷掌权时代,被扣上这个称呼的人会被当众活活烧死,在信徒们的欢呼声中痛苦地化作灰烬。
但在大劫难之后,教廷在西方世界早已不存在权威可言;而这些掌握着惊奇玄妙的黑魔法的女巫,无论是拙劣的把戏还是用灵魂向恶魔交换了力量,都很快成为了无数人追捧的对象。
塔维娅是这些女巫之中名声最显赫,力量最强大的一位;而她,是主动来到了帕西法的领地。
她宣称自己带来了启示:帕西法是被唯一圣神选定的人间之王,而自己,则是他的引导者、辅佐者,既是他的宰相,也是他的王后。
“唯一圣神选定的人间之王”,大劫难以来太多野心家为自己冠上这个名号,甚至比这个称呼更加神圣、更加夸张的名头也丝毫不罕见,当时的塔维娅看上去似乎不过是有一个神神叨叨的骗子。
在她之前,已经有一个行骗技俩十分出色、谎称自己能从火焰里看出唯一圣神启示的祭司找到过帕西法,却在试图深夜盗走他的剑时被剑上寄宿的力量彻底粉碎。
但塔维娅不一样,她到来之后,帕西法领地内的状况竟然真的好了起来!
领民们开始开诚布公、彼此信任地合作,甚至开始温柔善待涌入的难民,不论妇孺还是老幼,在一个堪称不可思议的极短时间内,在这样绝望的乱世之下一同将帕西法的领地打造为一片至福乐土。
外来的敌人被轻易击败,更有许多人见证了帕西法和塔维娅并肩而立之后纳头便拜,向帕西法宣誓效忠,即便是那些穷凶极恶、十恶不赦的罪徒,也在帕西法的光芒下痛哭流涕,甘愿作为奴仆留下来赎罪。
一切似乎都因为塔维娅的到来而真正开始变好,除了帕西法自己。
他敏锐地察觉到:随着事态逐渐变好,他的身体反而一日不如一日,就连纪允炆赠与他的剑,也渐渐地不再听从他的召唤与驭使。
塔维娅告诉他:这是必要的献祭,是他作为凡间之王必须为自己的子民承受的苦难,而要获得神的垂怜与庇护,他必须学会舍弃那些来自异教的可憎亵渎之力。
帕西法相信了,他将纪允炆赠与他的剑尘封在最深的地牢,每日遵循着塔维娅的指示,虔诚地向唯一圣神献上祭品,献上自己。
很快,祭品不再仅限于他,塔维娅带来神的警告:帕西法愈发孱弱的身体已经不再能满足神的诉求,他需要献上更多新鲜的生命。
帕西法很犹豫,他从不畏惧牺牲自我,却永远对牺牲他人的行为抱持怀疑。
但最终,他还是屈服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领民们的狂热,更是因为他早已失去了自信:见证了自己的无数次徒劳无功,见证了塔维娅如此短时间内的功勋卓着之后,他不再相信靠自己、靠凡人能够拯救这一切。
就像年幼时那样,他又一次将所有一切交托给了神。
神的诉求越来越过分与极端,向神献祭的仪式也越来越血腥癫狂,曾经的教廷和帕西法,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行为称之为罪恶的亵渎,用铁与火将之彻底摧毁。
可现在,帕西法自己成为了祭台上高声向神祈祷,然后用利剑剖开孩童胸腹的人。
而他身体太过虚弱,以至于连剑都不在能拿起之后,这些血淋淋的工作被早已拜服于他的那些热衷此道的恶徒接过。
血与死亡、痛苦与哀嚎所奠基的和平之上,每一个人都胆战心惊但又绝不放手地享受着这一切。
帕西法的领地越来越大,他渐渐成为了侯爵、伯爵、大公、摄政乃至于国王。
随着鲜血浸透了他领土的每一寸土地、污浊了他的每一位人民,这恐怖和平之上高居王座的他,终于在臣子的建议下决定效仿东方的统治者,将自己称为皇帝。
直到纪允炆的到来。
“唉......”
听完帕西法声泪俱下的诉说,纪允炆叹了口气。
帕西法是个好人吗?毫无疑问是的,只可惜他自幼所受的教育、他身而为人坚信的信仰、他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与方式,都让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崇高的愿望。
他终归是贵族、是骑士,“行走于人民之中”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一种彰显神圣的义务,而不是理所应当。
他从不曾真正地和他想要保护、想要引导的人们站在一起,他只把他们当作羔羊,而自己则是持剑骑马、威风凛凛的牧羊人。
因此,他绝不会成为真正的救世主。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有责任。”
让帕西法独自回乡承担起这一切的,是纪允炆。
“我会帮你,若你累了,不愿再尝试了,也无妨。”
纪允炆说完,总算逼迫出塔维娅心灵深处潜藏着的旧神印记的他,毫不留情地将之彻底粉碎。
塔维娅眨眼间腐朽,化为白骨。
“不!!!!!!”
帕西法痛苦地哀嚎,他双手不断将白骨拿起,妄图拼接出一个活人。
昏聩的双眼中,渐渐的用血泪代替了泪水。
“旧神已死,这片土地很快将会迎来剧变。”虚影出现在纪允炆身侧,平淡地叙述着事实:“旧神归还的力量将会重新在这片本来正逐渐枯死的大地生根发芽,然后茁壮成长。”
“你什么都不必做,这片土地也会再次焕发勃勃生机,直到下一次轮回到来。”
“是啊,时间总是会改变一切,未来也总是会好的。”纪允炆慢慢走出宫殿,看着乌烟瘴气、一片肃杀萧条的市镇。
“可对于那些真实活在此时此刻的人,又是如何呢?”
“你以前没有这么多愁善感,你很效率。”
“对啊,所以出了这么多麻烦,不是吗?”纪允炆苦笑,“我最近常常觉得,我们是不是做事太过于执着于效率了?”
“怎么?你也要放弃了?”
“不,我只是想,也许有别的办法,可以避免‘它’的侵蚀,可以避免终焉的到来。”
“比如?”虚影不以为然,而是看向了远方——那个方向正有旧神蠢蠢欲动。
“我不知道。”
“那就等你知道了,我们再慢慢讨论。”虚影先一步飞到了空中,“现在,就像我说的,你在这些可怜人身上消耗的时间,将会让更多的可怜人陷入地狱。”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