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小孙香附长大成人,偶然间遇到了小时候的邻居叔叔阿姨,在工作上随手帮了邻居们一回。
邻居们对她表示感谢,随口提起多年前的旧事。
“小时候,你刘叔叔偷你妈妈的钱,你妈妈不愿意承认,又不甘心被偷钱,就拿你撒气,非说钱是你偷走的,逼你打童工挣钱还给她。我们当时就觉得你挺不容易的,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成绩依然这么好,性格还这么善良。”
梦醒之后,小孙香附恍惚了很久。
梦里的画面清晰可见,余音还回荡在耳畔,仿佛跟真实发生过一样。
黑夜中,她静静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屋外昏暗的路灯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道道光影,映得她半边脸稚嫩柔和,半边脸阴暗坚毅。
许久之后,小孙香附吃力地坐起来,拉开一盏昏黄的小灯,翻出草稿纸,一笔一划地写着:“我叫孙香附,今年九岁。”
“我是个好孩子,我不是小偷,我没有偷过东西。这几块钱是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捡垃圾挣的。”
顿了顿,和梦里一样,她补上了最后一句。
“我会用我的生命来证明,我真的没有偷钱。”
写完之后,她将纸条放在桌上,连同自己捡垃圾攒的几块私房钱一起,用文具盒压好,又端坐在板凳上,安安静静地等了好一会。
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是想等母亲后悔冤枉了自己,还是想等老婆婆和梦里一样突然现身阻止自己。
然而,母亲没有出现,老婆婆也没有现身。
老婆婆没有现身的原因,自然是被守护神言萝找了个“上门收垃圾”的借口支开了。
命运很奇妙,老婆婆被支走,楼上的邻居叔叔阿姨却在门店外探头探脑。
不出意料的话,他们或许会成为下一个老婆婆的角色。
言萝严防死守,故技重施,以各种借口拦下了所有试图接近小孙香附的人。
少了干扰者,小孙香附的命运,在这一刻,发生了重大的偏离。
【言萝老姐,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这样是在违背宿主的意志!公然违反《快穿系统安全保护法》,被抓到是要关小黑屋的!】
在任务中一贯安静如鸡的四不像兽终于坐不住了,跳出来谴责守护神,试图修正任务。
“帮助位面女主实现心愿这种事,能叫违法吗?”言萝振振有词地辩解,“我问你,咱俩绑定位面女主时,她的诉求是什么?”
四不像兽努力回想片刻,越是回想,那张秃毛脸上的表情就越显得滑稽。
“我来帮你回忆。一开始,位面女主并没有执念,她对于自己的死亡,只感到解脱。直到亲眼目睹肖梅兰母女俩逼死张钧一家人,她才渐渐生出了怨气。”
一代目的孙香附说了很多话。
“我不应该和张钧结婚的,是我害了他、害了他一家人。”
“我妈说的没错,我就是个灾星,只会给身边人带来灾难。”
“我这种人,打出生开始,就是个错误。”
“你不是说,你能穿越到过去,改变人生吗?求求你,在我出生的那一刻,杀了我,彻底纠正这个错误。”
——从头到尾,孙香附的诉求,都不是“改变命运,好好活下来”,而是“让我死,不要连累其他人,彻底纠正错误”。
“基于系统传送的时间点并非孙香附出生前和出生时,‘在她出生的那一刻,杀了她’这个任务,注定无法达成。但相应的,我应该有权根据实际情况,换成最接近宿主本意的行动,譬如‘在她寻死时,送她一程’,对吧?”
四不像兽震惊到失语。
它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偏偏说不上来。
【可是,可是……我们的任务,是“拯救女主”,而不是“送女主一程”啊!】
言萝没有回答,自顾反问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位面女主的情绪一直在失控?”
一代目,尚未绑定快穿系统的位面女主众叛亲离,服药自尽。
绑定系统之后,位面女主依然未能逃脱命运。
一周目,位面女主反抗原生家庭失败,最终黑化,杀了肖梅兰全家。
二周目,位面女主在反抗原生家庭的过程中,惨遭同母异父的妹妹刘宝儿杀害。
三周目,位面女主长期失眠,情绪崩溃,服药过量致死。
四周目,位面女主刚被抢救过来,就发现自己再次遭生母抛弃,绝望求死。
五周目,位面女主死于流言蜚语。
六周目,位面女主意识到生母对私生女过度偏爱、对自己这个大女儿却过度索取,有对比就有伤害,绝望投河。
七周目,位面女主再次众叛亲离,再次死于流言蜚语。
八周目,位面女主又一次众叛亲离,冻毙于大年初一的冬夜。
九周目,位面女主遭到家暴,视力受损,没能躲开疾驰而来的大货车。
十周目,位面女主死于烟花爆炸引发的房屋坍塌。
十一周目,位面女主死于地震引发的房屋坍塌。
十二周目,位面女主再次因谣言而一跃解千愁。
“起初,我也想不明白,是什么在迫使她一次又一次死亡。”言萝坐在坪上不知谁家父母搭建的简易秋千上,轻声道,“是命运啊,系统。”
“按照孙香附成长的时间线来看,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心里积攒了太多太多的伤痛。没错,她的确本性善良,她常常很努力地与人为善。”
“我们看到的一代目孙香附,藏起了所有的苦,对外展现的只有善。她对外一味牺牲自己委曲求全,只有在张钧面前,她才敢要求张钧委曲求全。因为她知道,张钧会无底线地容忍她的索取,就跟她无底线容忍肖梅兰一家人的索取一样。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这一点上,她像极了她的母亲。”
“或许平时,她隐藏得很好,但一遇到事儿,她就会不知不觉变成另一个肖梅兰。”
“肖梅兰对她的控制,已经深深扎进了她的大脑深处。在特定场合下,她会无意识地模仿肖梅兰的行为和思维模式,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长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造成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绑定系统穿到一周目后,她发现无论怎样反抗都无法从生活和精神上摆脱肖梅兰一家人,就彻底释放出了心底的恶。”
“童年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孙香附也同样如此。每一个周目,她都在试图治愈自己,竭力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尽量让自己不要像肖梅兰一样可憎。可惜,没有一次成功过。”
“对于有些人来说,死亡,或许也是一种新生。”
四不像兽彻底说不出话来。
言萝打了场漂亮的嘴仗,心里却没有多开心。
她茫然地坐在秋千上,目光虚虚落在暗处,表情有几分说不出的沉痛。
在这个宁静的夏夜,在这个娱乐项目匮乏的年代,众人已纷纷睡下,蛙鸣声便显得格外突兀。
“你……不开心吗?”
有人在问她。
言萝眨了眨眼,目光投向声音来源处,说话的是一个精神头很好的老爷爷,气度不凡,白发和皱纹也依然遮盖不住他原本优越的五官。
老爷爷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颗包装漂亮的水果糖,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递过去,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吃颗糖吧,糖分会让你开心些。”
这人,真把她当成小孩子了。
言萝有些想笑,礼貌谢绝,瞎话张口就来:“不用了,我妈告诉我不能吃陌生人给的零食。”
陌生人……
老爷爷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很快,他又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微微弯腰,似乎在以一种平等亲和的姿态接近她:“小姑娘,你能跟我说说,你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么?”
“我没有不开心。”
“好吧。”老爷爷尴尬地沉默片刻,显然是在没话找话,“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就过界了,哪有人一见面就问名字的?
言萝瞥他一眼,没有回答,起身打算离开。
“小姑娘!”老爷爷态度热忱得令人忍不住怀疑他会不会是人贩子,“你有什么想要的么?我或许可以帮你实现。”
想要的?
言萝摇了摇头。
她没有想要的。
即便真有,她也会自己去争取,从不指望他人的施舍。
“没有。很晚了,老爷爷,您该回家休息了。”
言萝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爷爷紧追了几步,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没有继续跟上来。
真是个奇怪的老爷爷。
言萝心想。
而身后,喜提“老爷爷”称谓的老梁容心里五味杂陈。
小魂猫在旁边围观了全程,忍笑忍到满地打滚。
夜色朦胧,路灯昏暗,老梁容并没有看清言萝的脸。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觉得,这张脸长什么模样,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有生之年,有幸见她一面。
七八十载苦等,换三两分钟会晤,足矣。
他这一生,可以不留任何遗憾了。
小魂手里有的八卦仪发出一道黑乎乎的浓雾,浓雾很快笼罩住一大一小两道魂。待黑雾散去,原地已没了任何身影。
另一头。
与往常一样,小孙香附在扯一朵花。
她对自己说,如果等花瓣撕完了,还没有人来劝她烧掉遗书,那她就跳下去。
她总是很幸运。
这个小伎俩,她年幼时用过很多次,每一次都会遇到好心人劝阻。
她又总是很不幸。
呼吸着的每一口空气,她都觉得如此煎熬。
幸运值,总有用空的一天。
天色微明。
梦里的老婆婆没有出现。
这一刻,小孙香附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失望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
她意义不明地短促笑了一声,抚平文具盒下压着的草稿纸,缓缓走向了阳台。
第十三周目,完。
十三。
是死亡。
也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