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是一个极其广阔的定义,精神系眷者的能力,自然也纷繁复杂。一些眷者侧重于操控人的言行,一些眷者侧重于在梦中进入他人的识海,更有一些人侧重于精神暗示,引导他人向自己预料的方向行动。但不论如何,在精神系眷者中都有一个铁律,那就是最上位的精神系眷者,他们的能力可以包容万象,兼顾数个方面,因为他们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未达到这一步者,便只能着重训练一方面的能力,无法成为全才。而为何,将精神力修炼到极致的眷者,数量如此稀少,远远比不得其他类别的眷者?”
许学启顿了顿,继续说道:“因为精神系眷者,在幼小时若是觉醒了能力,便会出现明显的精神问题。幼儿的大脑并未发育完全,髓鞘化为完全发育,连接大脑神经的神经元薄弱,而在能力觉醒时,幼儿会受到强烈的精神冲击,这种冲击或是暂时性的,或是会持续数年,不变的是都会对幼儿的大脑造成极大的损伤,超过八成的精神系眷者在八岁前就会因此受到严重的创伤,根本无法在日后加以训练。也因此,精神系眷者本身的数量就稀少,更不用说锻炼精神力的过程也凶险非常。普通训练的危险性就不下于战场搏杀,那么能成才的精神眷者便更加少了。”
莫孤沉和秦无常微微点头,他们对许学启说的话并无异议。天国就是知道精神系眷者如此稀少,才会更加珍视。只要有孩子出现觉醒精神能力的征兆,便会被强制送入训练营中,由专业的前辈负责安抚他们,让他们能更好地操控自己的能力。这不仅是为了征召他们为政府所用,更是为这些孩子本身的生存多添一份保障。
“我是精神系眷者,这件事你们都不陌生。我和你们说了这么多,就是要让你们明白,我在年幼时,经受过和普通眷者一样的折磨。那时天国还未有成型的训练系统,而我……”许学启伸手,轻轻抚上窗沿,眼中倒映着湿润的黑色街道。
“而我,就忍受着每日,每时每刻,都不得不听着身遭人心底最恶意的声音,惶惶度日。”
“你们见过人的意识吗,或者,你们能想象人的意识吗。人脑最深处的无意识,那是……人作为生物,最原始,最冲动的想法,完全没有现代道德理念束缚的念从我五岁时就不停地涌入我的大脑,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人的虚伪。当然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虚伪这个词,我只明白大人言行不一,嘴上说的话并不代表他们内心就是这样想的。我能感受到人的恶意,也许因此,我不愿亲近任何人,包括我的叔父。”许学启看向莫孤沉,道,“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何我会被叔父送到孤儿院来了吧。”
不等莫孤沉回答,许学启继续说道:“进入孤儿院后,我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屡屡和人发生冲突。那是当然,我的能力只要还在自动开启,那我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常人。在此期间我也尝试寻找关闭自己这种特殊能力的方法,但最后,一个孩子又怎么有可能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解决这个困扰了所有精神系眷者多年的问题。”
“不过,我六岁时有幸遇上了一个人,一个和我同样有精神异能的人。”回忆起这段往事,许学启脸色柔和下来。他时常将笑容挂在嘴边,面对莫孤沉时,那是轻蔑的嘲笑,面对秦无常时,那是无奈的苦笑,只有现在这刻,他露出的是真心的,温柔的笑。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虽然有精神系的异能,这种能力却极其弱小,只能起到安抚人的作用,无法作为控制和伤害他人的手段。但也正因为她的能力弱小,她在幼时才没有经受像我一样的痛苦。可能是相同的异能使我们两人相互吸引,我们找到了彼此,坦诚了自己的过去。她比我年长,同情我的遭遇,更重要的是,在她身边,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
许学启从窗户旁离开,回到蒲团上。
“难以置信,一个人的潜意识,居然不是腐臭阴暗的黑沼,现在想来,也许是她本来就天性善良,但更有可能是因为她精神力强大,我无法深入探查,毕竟即使她的能力再弱,也毕竟是个眷者。不论如何,她与我日益亲近的同时,也开始指导我如何控制自己的能力。我的能力天生比她强出许多,因此在她教完最基础的知识后,剩下的内容只能由我自己摸索。但她的安抚能力依然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大概是三年后,我已经可以自如控制自己的能力,不会听到让自己心烦的心声。”
“我说过,她比当时的我年长许多,因此我认她为姐,她也视我为亲弟。我们相依为命,也知道在孤儿院内生活并无出路。在她考上大学后,便响应政府号召,准备在毕业后成为军队后勤部门的一员。根据政府的安排,在她毕业后就需即可进入后勤部,用自己的能力安抚在战场上幸存的伤兵。我原本也想参与那个计划,但姐姐担心我的能力过强,即使能有更好的待遇,但更可能在政府的安排下参与危险的谍报工作,因此将我是眷者的事实压下,并再三警告我不能展现自己的能力。”
“我能理解她的想法,也听从她的意愿,毕竟她是我的姐姐,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但,在我们移居的两年后,一夜间,她突然不知去向。当时我便觉得奇怪,姐姐一直放心不下我,总会推脱掉绝大部分的聚餐,即使真的有事晚归也会打电话给我。一声不吭地宿夜未归,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接下来的事情,我想小弟,你应该查了七七八八了吧。毕竟狡卯搜集情报的能力连我也艳羡,有他的帮助,你应该把当年的事情挖了个大概吧。”
卯,意指兔,狡兔三窟,不只是指代此人机警非常,更是说甚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虽然他是天渊的人,在即使在天渊内部,知晓他真面目的也就寥寥几人。若不是叹悲欢曾经和他有过来往,莫孤沉也无法与他取得联系。
狡卯,便是之前和莫孤沉通话,帮他搜寻死者背后信息的人。
“关于器官移植的事情,我早有猜测,但我很难相信,事情真的如我所想一样简单。”莫孤沉道。
许学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为何,人们总喜欢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呢?事情并不曲折,所有的源头,不过在于我的姐姐由于器官适配,便被人贩子掳走。她虽是眷者,但自保能力还不如那时的我,自然没有什么反抗能力。”
“当然,一开始我只是报警,还不知道这一切。报警后,警察并无反应,我那时也不是什么纯真小孩,就算能控制自己的能力,早年的经历还是让我不惮于用最阴暗的想法揣度他人。而在一夜,我独自寻找姐姐时,一辆车,一辆黑色的车像是看不见我的人影一般向我冲来,若不是当时的我已经将能力自行训练到一定程度,在差点被撞死的时候控制司机打转方向盘,如今我们就不可能在这里说话了。”
许学启的语气淡然,如同他的脸色般。莫孤沉和秦无常却听出了其中隐隐的不安,那被隐藏在假面之下的恨,终于显露出了轨迹。
“报案被压下,甚至有人要杀我,那时的我就算再蠢也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同时也大概猜出了是自己寻找姐姐的行动引起了背后之人的不满。我收拾了行李,前往不同的地方,而在三个月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
“关押被抓之人的地方?”莫孤沉反问道,满脸不可思议,“而是年前,你只有十四岁而已,怎有可能查得这么远?”
“不要小看孩子,特别是不要小看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要知道被绑走的人可是我的姐姐,比亲姐姐还亲的姐姐,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人。试想一下,要是你十四岁的时候,师父失踪了,你会不会想我一样,发疯了似的找他?”
莫孤沉无言以对,只能静静听许学启说话。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愤怒也好悲伤也罢,这种情绪都不可能让一个废物突然成为有用之人。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能力,我说过我自幼时就能听到他人的部分心声,这个能力为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因此我主动封闭了它。但封闭并不代表我无法再使用,对我来是能力就是一扇门,而我有着门的钥匙,我随时可以打开。当时我是这么想的。”许学启舔了舔嘴唇,道。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下午,我尝试着解放了自己的能力,然后,我的精神差点就崩溃了。难以形容的声音直灌入我的脑中,就差一点,我的神经就要被庞大的信息流压垮。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在封闭能力的这几年中,我的精神力竟然慢慢增强到了这个地步。那个时候至少有上千人的复杂心声同时冲入我的大脑,我不得不将我的思维宫殿进行极端改造,才能从无数的信息中取得有用的几条。我忍受着痛苦,不停筛选信息,最终我找到了关押着姐姐的地方,在那里被一同关押的还有不少无辜平民。不过那个时候我没有心思关注其他人,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姐姐身上。我控制了守卫,取得钥匙后将姐姐和她的狱友一起放出,这是我最大的失策。”
“若是现在,我就应该先杀掉那三个狱友,再和姐姐一同逃离。毕竟多了三个人,危险性便是几何倍地上升。加上我,一共五个人一同逃离,目标实在太大了,很快我们便被注意到,卫兵针对我们展开了搜捕。”许学启苦笑道,“我寻得了漏洞,却没想到当时的我根本没有破局的能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姐姐为了保护我被射杀,她的狱友也难逃一劫,唯有我,姐姐将我压在身下,因此我才没有直接被子弹穿体。但当时我依旧无法逃出升天,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许学启道:“山中野狐叹悲欢,我们的师父,如天神下凡一般杀死了在我面前的恶徒,保我一命。他告诉我自己几天前就查到了这群恶徒的踪迹,本来还在潜伏过程中,就被突如其来的我打乱了计划。在他赶到时,就只来得及救下我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也可以想象,师父将我带回天渊,两年后,我多了两个师弟。”
“那你给我们的吊坠……”莫孤沉问道。
“这个吗?”许学启将胸口挂着的吊坠解下握在手中,秦无常和莫孤沉迟疑一下,都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相同款式的十字吊坠。
“姐姐素来信仰天主,虽然现在在天国信仰天主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我并不想让这份信仰断绝,毕竟,这也算是姐姐留给我的东西。”许学启凝视着手中的十字吊坠,轻声说道。
“你和我说过,主告诫人们宽容,告诫人们不可因私欲触犯戒律。但你做了什么?”莫孤沉摇头,道:“你背离了主,背离了你姐姐流传给你的意志。”
“这我并不否认,因为我并非主,而是人。我没有办法成为主一样伟大的存在,我为自己做的一切忏悔,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做错了。恰恰相反,我是因为觉得自己无错而忏悔。”许学启用食指在桌上拂过,看着指上的尘埃,道:“宽恕,就是宽恕,我的姐姐一生坚持宽恕和善良,她的善已经足够多了。”
“我说过,我并没有要阻止你报仇的意思。但报仇,也应该只诛恶首,无辜者不应受到波及。”莫孤沉道,“三师兄,你的意思呢?”
“报仇,理所应当。即使波及他人,亦无可厚非。但二师兄,你此次甚至虐杀那些无辜者,是否太过了?”秦无常道。
莫孤沉皱了皱眉,但还是忍耐不开口。许学启笑道:“正因此,我才说自己无法成为主,无法成为主喜爱的那种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动手。在天渊时,只要你说出这件事情,所有人都会……”
“都会帮我吗?”许学启打断了莫孤沉的话,“可惜了,我不想让人帮。复仇的滋味只容一人独饮。而我更明白,没有人会同意我报仇的方式。师父不会赞同,老三不会赞同,小弟你会和我翻脸,主会在天上谴责我。呵,这么想来,我还真是众叛亲离啊。但……”
他的眼色阴沉下来,将水壶提在手中,晃了晃后,再度将师兄弟面前的三个水杯斟满。
“他们杀了我最爱的人,若是我让他们简单地死了,那……我心不安啊。”
“你也想他们尝到像你一样的痛苦吗。”秦无常沉声道。
“当然,我忍了这份痛苦二十年,他们就只感觉一瞬,还算是他们占便宜了。”许学启笑道,“不过他们不知看到亲人惨死,自己也被我杀了。那,就算勉勉强强两清吧。”
他将水壶放回桌上,手握着茶杯,缓缓转动,看着水面荡起一阵阵波痕。
“小弟,明说吧。”
“我想,我的态度已经很很明确了。”莫孤沉道,看向秦无常。
秦无常闭上眼睛,苦思良久,在他再次睁眼时,眼中已无任何迷茫。
“我只有一句话,只要有任何一方对自己的师兄弟起了杀心,我就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莫孤沉收回目光,眼色深沉,盯着无波的水面,良久不再出声。
“那好。”许学启举杯起身,在他站起后,另两人随之起身。三双眼睛对峙在一起,互不退让。
“敬……我们最真挚的友情。”
三人同时举杯,只听清脆的一声过后。许学启,秦无常,莫孤沉将茶杯凑到嘴边,后,一饮而尽。
痛快得彷佛没有任何悲伤。
许学启将茶杯放回桌上,转身离开,再走到门口时微微偏头,道:“别怪师兄我没有情谊,三日后,能否保下最后那人的性命,我们到时候见分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