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贵妃娘娘……”方淳意脚一软,瘫倒在地上,看着安陵容就像看见了鬼一般,她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想跑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容姐姐,我知道错了……淳儿知道错了……”她哭花了脸,只是已经长开的脸再没有了当年的稚嫩青涩。
安陵容故作不解地眨了眨眼,蹲下身朝她伸出手:“淳儿,你做错什么了?地上冷,先起来。”
和曾经一样的温和语气让方淳意恍惚了一瞬,她呆呆地看着安陵容,触及到她眼底的淡淡笑意,仿佛先前的那股冷意是错觉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松下一口气,伸手搭上那只素白的手,被拉着站起来:“容姐姐,你……”
“先进屋吧。”安陵容略带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拿帕子擦掉她的眼泪,“我带了你喜欢吃的糕点,坐下来慢慢吃。”她拉着方淳意朝着延禧宫的正殿走去。
方淳意有些云里雾里,任由她拉着进了屋,却没看到,身后的素云被莳萝一把捂住嘴拖走的场景。
“太师糕、桂花糕、赤豆糕,还有玉豆乳,都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还热乎着呢。”安陵容笑眯眯地拿起一块糕点递给方淳意,满眼温柔,“我近来总梦到以前还在碎玉轩的时候,我在小厨房里做点心,你不知从哪里玩了回来,头上顶着树叶,一下子从门口蹿进来,揉着肚子喊饿,直嚷着要吃好吃的,我就着手边做好的,不拘什么给你塞一口,你就开心地不行。”
方淳意慢慢地咬着手里的赤豆糕,神思有些恍惚,但她脑子里想得不是从前,而是在想,安陵容的病好像越发严重了,是不是已经忘记安康的事情了呢?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和她攀下关系,让她出手救下哥哥呢?比起皇后,或许安陵容更有实力。
然而,还没等方淳意想好怎么开口,安陵容的话锋却是陡然一转:“淳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当年那么天真善良的淳儿会变成如今这般,杀人不眨眼。”
方淳意顿时一惊,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方才的温柔浅笑恍如幻觉一般,冷冽的杀意有如实质一般地涌出来,将她吞没。
“容、姐姐……我……”方淳意牙齿打战,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说想要做安康的姨娘,还送了银手镯来做定礼,那镯子一直都带在安康的手上,你怎么舍得害她?”安陵容直直地看着方淳意,“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可会觉得愧疚啊?”
方淳意猛地站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她的确梦到过安康,满身是血地伸手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为什么要推她,可是哪有什么为什么,皇后要她杀了安康,她别无选择,只能动手,可是到头来,皇后却连拉她一把都不愿意。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方淳意忽然咧开嘴笑起来,状似疯癫,笑声回荡在寝殿里,听着无比渗人。
“报应,这是报应……”方淳意又哭又笑,破罐子破摔,看着安陵容倏然拔高了声音,“天真善良?我也想一直那么天真善良,可是这宫里容不下天真、容不下善良,我变成这样,都是你们逼我的!”她的面容变得可怖又狰狞,却又笑得无比悲凉,“安陵容,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落魄的时候,你连看都没来看我一眼,我风光的时候,你也不会真心为我高兴,你对我不闻不问,如今却来问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连连冷笑,指着安陵容道,“你真是虚伪得让我觉得恶心!”
安陵容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问她:“富察贵人的孩子是怎么没的,甄姐姐的孩子又是怎么没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不等方淳意反驳,安陵容又继续说,“就算这两件事情是皇后逼着你做的,那苗可心呢?她总是你亲手杀的吧?还有康常在,你给她下了绝育的药,她知道吗?”在方淳意惊恐的眼神里,安陵容又慢慢说出一句,“用五石散来固宠,结果害得皇上大病一场的,也是你吧?”
方淳意气势陡然萎靡下去,她抖着声音问:“你、你怎么知道……皇后都不知道,你怎么会、会知道……”用五石散固宠这件事情,其实是她从傅如吟身上学来的,在傅如吟死后,她便挪为己用,得宠了好一段时间,但皇上病过一次后她就不敢再用了。
安陵容眼底划过一抹不忍,看着方淳意,就像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或许,也是她的报应吧,因为前世种种孽债,所以这一世她留不住她的安康。
“淳儿,下辈子活得干净些吧。”安陵容看着方淳意灰败惨白的脸,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方淳意愣了一瞬,突然腹痛如刀绞,她呕出一口黑血,跪倒在地,仓皇失措的视线扫到那块吃了一半的赤豆糕,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饶命……我不能死、不能死……”她爬到安陵容脚边不住求饶,“容姐姐,我错了……我改,我都改……”
见安陵容冷着眼看她,丝毫不为所动,方淳意心一寸寸地凉了下去,好久,她才凄厉地笑起来,扯着帷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对着安陵容露出疯狂的笑:“杀了我,你也救不回你的安康,你知道吗?她好聪明,掉下去的瞬间还抓住了围栏,不停地喊着让我救她,是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她的手,掉下去的时候,她还在喊,额娘救我……哈哈哈,安陵容,你救不了她!她死了!她死了!!”
“啪!”
一个清晰响亮的巴掌声落在了方淳意的脸上,是豆蔻,她的眼里盛满泪水,却还是遮挡不住她滔天的恨意和杀气。
“豆蔻,处理得干净一点,别让人看出破绽。”安陵容说完,便起身朝外走去。
大概是被堵住了嘴,方淳意的哀嚎声并没有响彻延禧宫,闷闷的、钝钝的,一声连着一声。
安陵容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桃花树,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黄鹂鸟,停在枝头展喉高歌,花影绰绰间,它抖了抖翅膀,忽的振翅飞走了。
寝殿里没了声响,满树的桃花被风吹落一地花瓣,似是离别的结局,又似是重逢的开始。
甘露寺里,甄嬛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人,耳边如有轰鸣雷响,只见那人风尘仆仆,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定,用梦里熟悉的声音唤她:“嬛儿,我回来了。”
正是果郡王。
甄嬛只觉得天旋地转,被崔槿汐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倒下,心中冷冽的寒冰骤然消融,化作滔天巨浪,顷刻间将她淹没。
她好想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诉说着他失踪这段时间的委屈与艰难,可是不能够了,两个时辰前,苏培盛才来宣了旨意,皇上册封她为熹妃,不日便要回宫去了,诸事已定,再无转圜的余地。
甄嬛满目凄惶,却忽听见崔槿汐在她耳后低声轻语:“圣旨既已下来,万事不能再回头,娘娘可要想清楚了。”她将“娘娘”二字念得极重,提醒着她如今的身份,“此时若是感情用事,只怕日后后患无穷。”
甄嬛猛地清醒过来。
是啊,她不能感情用事,若此时反悔,势必牵连许多人,槿汐和流朱必定脱不了干系,刚被接回京医治的父亲也会失去庇护,再者,皇上若是震怒,派人来查,说不准就会查到假死药的来源,温实初必定也要被连累,还有、还有允礼……
甄嬛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她用力握拳,指甲重重地掐进肉里,清晰的疼痛让她忍住了话音里的颤抖,声线平稳地问候道:“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见到王爷平安归来。”
“王爷?娘娘?”果郡王声音颤抖着重复了一遍,“一别五月,变化竟如此之快,你又成娘娘了。”他满目怆然,叫人不忍卒睹,“大概是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生疏了。”
甄嬛定了定神,含泪笑道:“你回来就好。”
“我情愿死在滇藏,永远不要回来!”果郡王的声音宛若一把刀扎进甄嬛心口,他饱含热泪,声音却冷冽如碎冰。
他听了孟静娴的话,假死脱身,只身前往准葛尔去和摩格可汗谈判,却没想到那可汗竟是果郡王曾在凌云峰上救下的异邦男子。虽有救命之恩,可摩格却并不想报恩,反而挟持了他,意欲以此来要挟皇上,盘算着两军相见时将他拖出来做人质,以求不费一兵一卒就控势滇藏。
幸而他逾期未归被孟静娴察觉出不对,派人来找,而彼时他正抢了匹马逃出准葛尔被一路追杀,正好碰上。历经一番厮杀,他才在死士的拼力保护下安然回到大清的地界,他满心想着自己失约多时,他的嬛儿该有多担心,又想着得知他的死讯后,她该有多难过,这才顾不得养伤,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可刚回到京城,孟静娴就告诉他,他的嬛儿,要回宫了。
“嬛儿,我是想着你我才能回来的呀。”果郡王声音沙哑,“可我一回来,却要亲眼看见你被迎回宫去,回到皇兄身边。”
甄嬛只觉得心里有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地割着,她不觉泪流满面:“你若不回来,就会一直以为我等着你、盼着你,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我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她哽咽着,狠心重复道,“我本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风卷起落地的残花,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阳光穿过细碎的间隙落下来,斑驳的光影横亘在两人之间,宛若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果郡王眼里的光慢慢熄灭,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他喃喃重复:“无情无义……”
甄嬛死死抵着门,别开眼不忍再看,她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自己对他的眷恋与思念,忍不住自己对自由的渴望与期盼。
“本宫愧对王爷,再说也无益,王爷请回吧。”她匆匆说了一句,推开半扇门躲了进去,又重重关上门,好像这样就能斩断和他的情缘一般。
果郡王紧紧捏着随身携带的荷包,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站了许久,久到双脚都开始麻木,才摇摇晃晃地离开。
甘露寺门口,孟静娴抱着披风站在马车旁,见果郡王出来,忙上前为他披上:“王爷,山间风大,你的伤还没好,可不能再受了风寒。”她眼神示意阿晋扶果郡王上马车,而后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甘露寺是皇家寺庙,因而山路坦荡,并未有太多的颠簸,孟静娴看着脸上难掩灰心与伤痛的果郡王,低声开口:“王爷,甄嬛她不值得,她自始至终想要的就是荣华富贵而已,她能回宫是因为她有孕三个月。”她看了眼果郡王,见他眉心微动,又说道,“王爷才走两个多月,她便和皇上在一起了,如此薄情之人,王爷何苦为她伤心。”
“别说了!”果郡王一声厉喝,捂住脸哽咽着,“别说了……”
这世间再聪明的人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此言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