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晏知一人静坐在院中,许昌茗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遇见他了。”
她垂了眸子,情绪低落,“嗯,爹,他跟我说,他过不去,晏清的死他过不去。”
此刻许晏知没了防备,转身环住许昌茗的腰,终是忍不住泪水,她哽咽道:“是我对不住他。”
许昌茗眼底满是心疼,摸着她的脑袋,“你迟早都会遇见他的,从你踏进朝堂的那天起你心中就该有决断。阿晏,爹知道你心里难受,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断爹都支持你。”
他轻声问她:“你要告诉他实情么?”
许晏知静默良久终是摇摇头,她没松手还是就这么抱着许昌茗,声音闷闷的说:“他若知晓实情定然会等我,可是连我自己都说不准这官要当到几时,我岂敢耽误他。爹也知道,朝堂的水深,我不想把他拉下来,他凭什么为我做这么多呢,他该有好前程的,我不想拖累他。”
“好,爹也帮你保密。”
许昌茗捧着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好晏儿,不哭了。一会叫姜祀那小丫头瞧见又要刨根问底的缠着你了。”
许晏知松了手,鼻音重重的说:“爹,饿了。”
许昌茗笑着,“走吧,都等你吃饭呢。”
许晏知挽着他的胳膊,“他们应该看不出来吧。”
“眼睛红的跟个兔子似的,你说呢。”
“我不管,我就说是被风迷了眼睛。”
“真会信口开河,你怎么不说雪下你眼睛里了呢?”
“爹——”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
翌日。
“阿桃,阿桃!”许晏知拉开车帘喊着。
“你又怎么了?忘拿什么了?”
“我昨儿取下来的玉佩,你找个盒子装着送到乔府去。”
“哪个乔府?”
“新任禁军统领的乔府,就说是替姐姐还给他的。”
“知道了。”阿桃又补充一句,“你别忘了今儿请了人。”
“知道啦。”
马车到宫门口,许晏知没急着进宫,在宫门口站着。
谢辞一下马车就瞧见许晏知了,说:“哟,许大人,等我呢我吧。”
看见了李忠明的马车在后头,他俩干脆等他一道进宫。许晏知睨他一眼,“你怎么不牵绳就出来了?”
“我牵什么绳?诶,不是,许晏知,你怎么骂人还不带脏呢。”
“多新鲜呐,你骂人带脏啊?”
谢辞贱嗖嗖笑起来,“诶,你信不信,李忠明骂人肯定带脏。”
“太损了你,人李忠明就是黑点儿,哪有这么粗俗。”
“你俩说什么呢?带我一个。”李忠明从马车上跳下来,见了他俩笑呵呵的。
“走吧,边走边说。”
瞧见前方不远处沈玉林的身影,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脚下静了声,提了速度朝沈玉林走。
谢辞撩了撩衣袖,一把搂住沈玉林的脖颈,沈玉林反应极快,手立马抬起来要攻击却被李忠明一把牵制住,许晏知没动手,笑盈盈的开口:“小侯爷,留下买路财,饶你一命。”
沈玉林闻言这才停止了挣扎,任由他们缠着自己,“照你这么说,这入宫官道归你们管咯?”
许晏知摇摇头,“那倒不是。”
“这路又不归你们管,你这买路财从何说起?”
许晏知一本正经的开口:“那没事儿,谁叫我们都不要脸呢。”
谢辞和李忠明松开他,还帮沈玉林理了理有些微乱的衣袍,笑道:“就许晏知不要脸啊,我俩可都是要脸面的。”
许晏知哼一声:“也不知方才是谁动的手?”
沈玉林也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几个都混在一起,谁是好东西。”
薛城走上来,本想同他们打声招呼又突然想到许晏知那天同他说的话,他也拿不准这戏要演到什么时候,所以笑脸立马冷下来,瞪了许晏知一眼,走了。
“......他瞪你作甚?”李忠明问。
许晏知突然想起这茬,安慰道:“没事,演戏呢。”
沈玉林也说:“我还以为你得罪他了呢。”
许晏知摇摇头。
谢辞说:“你还没解释呢,昨儿怎的不来喝酒啊?”
许晏知笑嘻嘻的说:“公务繁忙,一时走不开。”
“真的?”
“千真万确,骗你我是狗。”
谢辞哼哼,“你本来就是。”
许晏知又指了指沈玉林和李忠明,说:“那他俩是你的狐朋了?”
李忠明和沈玉林对视一眼,一人拉一边将许晏知带着往前走,故意将谢辞落在后头,“谁乐意当他的狐朋狗友,走走走,让他找他的同类去吧,哈哈哈......”
“诶,你们就欺负我是吧。”谢辞也不甘落后,跟上前去。
几人进殿后站定,许晏知脸上还残存着笑意,还没等收敛就听见“啪”的一声叫众人都一愣。
高台上的年轻帝王将折子重重摔在地上,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听靳玄礼开口道:“工部是干什么吃的?吃着朕的皇粮是让你们长那肚子上的几圈肥肉的吗?”
除工部的人以外都松了口气,天子发怒纵然是大家一起遭殃,可这都点名了事儿出在工部,那就不必做这被殃及的池鱼了。
个个都揣着手就跟看戏似的望着工部尚书杨禄和新任工部侍郎欧阳济跪着被天子责骂。
许晏知不知思绪飘到哪里去了,她下意识瞟了瞟杨禄和欧阳济的肚子,暗自比较这俩人的肚子谁更大,自言自语,“杨大人的肚子上确实是有几圈肥肉的。”
谢辞朝她翻了个白眼,“你听听重点行不行。”
许晏知回头看他,“除了问责,哪有重点?”
“太后寿宴在即,你们工部还闹出民怨,怎么?是想把自己的脑袋当成寿礼送给太后吗?”
“圣上恕罪,为太后娘娘建造的万寿楼已经竣工了,只是有几个刁民时常过来闹事,臣定会好好处理此时,绝不会影响到太后寿辰。”
杨禄这番话将民怨简化为刁民闹事。
靳玄礼又说:“欧阳济,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回圣上,下官到任时就发现万寿楼附近的百姓过多,万寿楼建造得高几乎挡住了周围百姓的光线,所以时常会有百姓抱怨闹事。”欧阳济说。
黎仲舒开口道:“禀圣上,依照户部的记录来看,当初建造万寿楼时就曾拨款到工部用来遣散周围百姓,按理来说万寿楼周围是不会有住户的。”
“禀圣上,臣也走访过周围百姓,一致都说不曾听说过有遣散款,只知道要占用他们的地方建造楼宇。”欧阳济接话。
“哦?杨禄,跟朕好好解释解释你这工部尚书是怎么当的。”靳玄礼语气不轻不淡但极有威慑力,拨弄着扳指似笑非笑的睨着。
“回圣上,遣散款是由前任工部侍郎张韩胜主管,臣也不知张韩胜是如何做的。”
杨禄三言两语就将罪过推到张韩胜身上,一个已死之人无论你往他身上泼什么脏水都无证可追。
王克站出身来:“禀圣上,当初张韩胜由大理寺监管,许大人监察,难道就没发现张韩胜这些罪名吗?”
严正受不了大理寺被无辜牵连,直言道:“王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当初张韩胜是因私铸铜钱才获罪,今日之事明显是拿了遣散款还不干事儿,这就是贪污的罪名,大理寺虽有查案职责,但也不能未卜先知。”
言下之意,你王克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大理寺没有,别把脏水泼到大理寺身上。
许晏知笑问王克:“敢问王大人又怎么能确定这笔遣散款是张韩胜贪污的呢?”
“杨大人方才都说遣散款由张韩胜负责,如今遣散款没了,百姓也没遣走,这不就是张韩胜贪污么。”王克回道。
李忠明也看不惯王克胡乱攀扯,说:“王大人,人都死了,这不是就任由你怎么说了么。”
谢辞帮腔:“看来王大人还有推理判案的本事呢。”
王克冷哼一声,“谢少卿不必如此嘲讽本官,本官不过是就事论事。”
杨禄咬死了遣散款一事他不知情,罪责在一个死人身上又不能验证,这倒让杨禄摘的干干净净。
“杨大人,这张韩胜身为侍郎欺上瞒下,那你这官当的憋屈啊。”许晏知蹙着眉,一副为杨禄打抱不平的模样。
靳玄礼自然知道她这话的意思,说:“杨禄,你身为工部尚书对自己的手下人都监管不利,罚俸半年,写一封自鉴书交给朕。”
“臣,遵命。”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
下朝后他们一行人又聚在一起走。
“这个王克还真是会拖人下水。”李忠明忿忿不平的说。
沈玉林说:“他就是在帮杨禄脱罪呢。”
谢辞“啧”一声,“这人才是没牵绳呢,张嘴就攀咬。”
黎仲舒问许晏知,“薛大人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她摇摇头,“暂时也没主意,等我先见见杨帆吧。”
“你约了他见面?”
“嗯,见见面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真能当个光禄寺卿呢。”
“若真能当上光禄寺卿,恐怕杨禄是最头疼的,你也别排除了他帮亲不帮理的可能性。”
“自然,我会慎重考虑的。”
谢辞见他俩神色凝重,问道:“你俩说什么呢?”
许宴知回道:“说杨帆呢。”
沈玉林:“你要见他?”
“嗯。”
李忠明:“也不知道可不可信。”
“这得见了面才知道。”
一行人边说边走,在宫门口分别。
福聚楼——京城第一酒楼。
许宴知跟着引路的小厮一路到雅间。
“在下杨帆,见过许大人。”
面前的青年面色苍白,确实是久病之人的模样。他的衣袍料子普通,甚至被洗的发白,他将头发束起只用木冠固定,身上散发的是药味夹杂着寻常熏香的味道,他将脊背挺的笔直。
他虽有病相但眉目清明,模样清润俊朗,嘴角噙着淡笑。
“不必多礼,坐吧。”
许宴知没穿官袍,是特意换下后才来的。她唤来店家小二将桌上的酒换成茶,“饮茶吧,不必饮酒了。”
许宴知留意到他闻此言后有放松之色,朝他笑了笑,“你不必有所拘束,今日约见只是我个人所为,不关乎朝堂纷争。”
他也笑笑,“许大人,我倒希望能与朝廷有关。”
“你若对朝廷有何看法,大胆说便是。”
“沅朝目前没有外患,却有内忧。看似是百姓安乐的太平之景,实则由于朝廷党派之争牺牲了不少百姓,明争暗斗最后苦的都是百姓,可惜不斗不行,天下只能有一个人做主,只有权力统一在一人之手才能让百姓安生。”
“就说我叔叔,”他提到杨禄时眼底划过明显的厌恶,“他是站在柯相那边的,可惜柯相再如何也只是臣子,天下难道会让一个为臣者当君主吗?再者,柯相如今真的有能力为君吗?他也上了年纪若真拼到一个君位又能在那个位置上待多久呢?他一死,君位就是柯雍的,那他更没有为君的能力,这天下算是毁在他们手上了,百姓更是受难。”
“再说瑞阳王,”他端起茶盏抿一口,润了润嗓子再次开口:“瑞阳王是个将才,但不见得合适为君。带兵之人戾气太重,难免落的残暴之名。况且,瑞阳王重武,若他当政那文官的下场就不言而喻了。朝堂失衡,百姓受苦。”
“而那想分一杯羹的太后娘娘,世人都不曾听闻她有何政绩,一旦当政天下难免陷于混乱,很难调动官员,官员不动,百姓的问题就无法解决,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最后是圣上,”他看了一眼许宴知,说:“许大人既容我说到这,我也就不怕被治个大不敬之罪了。”
“无妨,你且说说。”
“当今圣上虽贵为天子,但在我看来也不一定就是最适合的人,只是相比前三位他是真的想为百姓做事的,前三位为争权罔顾的人命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在他们眼中人命如草芥,轻如鸿毛。只是圣上的羽翼不够强大,似乎心腹都是青年官员,与混迹官场多年的老臣相比总会有不及之处,若是真要为天下而赌,我会压在天子身上。”
杨帆的话很有见地,直白的,一针见血的。
“杨禄是你的本家叔叔。”许宴知只说了这么一句。
“叔叔?我爹当初就是不愿与他同流合污才宁愿到偏远地方做官也不愿留在京城。若我身子骨争气,我也不会留在京城。”
许宴知指尖抚着扳指,“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他突然有些丧气,“知道,他同我说了推举做官之事。”
“丧气什么?”
“我很清楚,他也很清楚,你不会同意的,我跟他是本家。”
许宴知笑言:“你不是我,不要替我做决断。”她端起茶盏,“这杯茶是我敬你刚才那番话,光禄寺卿这个位置不是这么容易坐的,你自己要多琢磨琢磨。”
杨帆眼眸一亮,激动的站起身来,“许——许大人,你的意思是,真让我当光禄寺卿?”
“怎么,还不端起你的茶盏?”许宴知扬眉一笑。
杨帆赶紧端起茶盏,豪气云天的将茶一饮而尽,他冷静下来,“许大人,我还是有一事不明。”
“为何我要任用你?”
杨帆点点头。
“刚才那番话若是杨禄教你的,他也不会站在柯相那边。我始终认为你是你,他是他,虽都是杨姓却各有差别。你也知道,你是个风险,但我想赌一把,就像你说的,为天下人赌一把,但愿你能承得起我的信任。”
杨帆将茶盏放下,走到许宴知的对面,郑重的朝许宴知跪下,他的额头贴着地面,声音坚定的说:“杨帆,定不负许大人。”
许宴知将他扶起,笑一声,“我不会逼你站队,我只希望你能够平心而论,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得起你的初衷,做你认为是对的事。”
她拍拍杨帆的肩,“别急着高兴,我信你,可别人不一定,今后每走的一步路你都要考虑清楚。”
“是,我知道了。”
“行了,我这就走了,这菜你别浪费了。”许宴知说。
“许大人你不吃吗?”
“不必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我送送许大人。”
许宴知按住他,“送什么送,你吃吧。”
许宴知出了酒楼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可她做不到养神,心中思绪万千。
杨禄恐怕也没料到她真会推举杨帆,那杨禄徇私的名头就坐实了,就算她不说什么别人也会议论纷纷。
薛城呢?柯相明摆了要试探,该如何应对呢?想到这她突然笑起来,若是她跟薛城一直把这对立的戏演下去,但又不动他呢?柯相无非就是想借她的手除掉薛城,若她跟薛城对立却不对他下手,柯相就借不了她手。
许宴知揉揉眉心,杨帆的话说到她心里去了,靳玄礼的身边只有薛城算是老臣,其余最大的李忠明不过二十有六,就连靳玄礼也不过二十有四。
她又觉得,倒也未必。
世事无常,且看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