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打算去哪?”眼前这个看起来憨厚的男人竟然能够挑起陈彦的同情心,陈彦连带着语气都温柔不少。
后来再复盘时,陈彦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当时刚刚经历丧友之痛,所以心思才会格外敏感。
男人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火车停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为什么?”陈彦知道自己应该懂得适可而止,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他竟然执着地追问下去。
男人顿了顿,继续道:“我给你再讲个故事吧,就当是对你借我水杯的感谢了。”
“这个水杯送给你了,路途还很长,你留着喝水吧。”
“好,”男人沉声笑了笑,继续道,“我从监狱出来的时候,我爸爸已经去世了,房子拆迁以后,我手上有一笔钱,够我生活一段时间,所以我并没打算着急找工作,现在的社会和我想象中的已经天差地别了,唯有吃人的法律依旧存在。”
说到这,男人顿了片刻,似乎狠狠地深吸一口气,平静半晌后,男人继续道:“那天晚上,我在一家饭店附近溜达,当时应该有八九点钟,但好在是夏天,天色晚的不算太快,我尚能看清楚东西,那是一家规模不算大的烧烤店,我看到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女人,女人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可是周围所有的人竟然无动于衷。”
男人皱起眉,脸上显示出疑惑的神情,似乎他真的不太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或许是担心一起被打吧。”陈彦安慰男人道,&这世界上还是正义的人多,总会有挺身而出的人出现。&
“可是挺身而出的人往往都没有好报,放在古代或许会受到表扬,但是放在现在只能去蹲大牢。”说到这,男人勾出一个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容,“这就是我要离开的原因。”
因为对这个社会失望了?
“法律不是十全十美的,无论怎么完善它都会存在漏洞,程序公正、结果公正是法律的最终追求……”
“太理智是不会有感情的。”男人打断陈彦,就在他打算继续发表自己观点的时候,他突然朝着外面望去,紧接着,男人神色一变,匆忙站起身,朝着火车的卫生间走去。
陈彦不明所以地看着男人的背影。
火车缓缓停下,突然,几个穿着便衣的/警/察从外面上来,陈彦之所以能认出来他们是便衣警/察,原因有两个,第一,这几个人的神色很警惕,而且互相间有着小暗号,他们绝对不是一般的旅客,身上是带着任务的,第二,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其中一个人曾经是自己的下属。
陈彦皱起眉,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几个便衣警/察,就在他认识的那个小同志路过的时候,陈彦轻轻咳嗽几声,那人朝着陈彦看了一眼,似乎很惊讶,几人巡视了一圈,确定目标不在以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是皱起眉。
今天火车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这是怎么了?”陈彦轻声问着那个他认识的便衣警/察。
那人向四周望了一圈,压低声音和陈彦说道:“我们在找一个杀人犯。”
几个便衣警/察下车了,过了半晌,那个男人才回来,脸色有几分苍白,下巴上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下个车站还会有人来检查。”陈彦语气平静地说道。
“嗯,谢谢你。”男人抱歉地朝着陈彦笑了笑,那眼神单纯无比,陈彦有几分怔愣地看着男人,他似乎很少在一个成年人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半晌后,陈彦才道:“没事。”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希望我能成为一名警/察。”男人喃喃低语,声音很小,似乎只是他在自言自语。
但是陈彦还是听到了。
到了下一个车站,火车刚停下的那一刻,男人直接从车窗跳下去,他来的时候空无一物,走的时候身上也只带着陈彦送给他的一只杯子。
明明是夏天,可是那人穿的很厚实,他朝着前面跑了几步,忽然,他转回头来,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朝着火车摆了摆手。
看到男人的动作,陈彦笑了笑。
又过几站后,陈彦终于到了,不过县里没有通火车,他只能从市里坐客车去县里。
在买票的时候,他把钱包打开,他记得很清楚,他将钱放在了内层,可是现在钱竟然莫名其妙地到了外层。
陈彦一愣,除了自己,似乎唯一有机会接触自己钱包的,只有那一个人。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把钱拿走,难道是因为时间不够?
不对,他已经找到钱了,又怎么会存在时间不够的问题?
陈彦的脑海反复回想着男人的脸,那不过是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罢了,为什么会让自己翻来覆去地想念?
这一段路途很颠簸,不只是路途,还有他心里上的颠簸。
他在来之前就打听好了,秋夫人离开以后,秋绥,也就是秋鸿来的儿子,因为无人赡养,只能被送进孤儿院。
刚一到县里,陈彦就直奔孤儿院,他听说孤儿院现在的院长是一个老先生,人很温和。
孤儿院的院子不算大,里面满是小孩子玩的各种游乐设施,院子里种满花花草草,整栋楼也不是很高,不过五层楼,外面被刷的五颜六色,看起来很是温馨童真。
院子里七八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着,他们的脸上没有半分忧郁。
陈彦不免松了口气,他常常看到新闻报道说孤儿院的生活有多么压抑,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陈彦已经提前和陶隐有过预约,也提前和陶隐说明自己的来意,陶隐在五楼的会客厅等待他。
“我想带走秋绥。”一见到陶隐,陈彦便开门见山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陶隐顿了片刻,道:“我之前已经了解到你的情况,如果你带走这个孩子,或许你的仕/途会受到影响。”
陶隐的神情很冷静,举手投足间能看的出来对方不止涵养好,而且还有一种书香门第的气质,这在一个小县城里是很难培养出来的。
如果是对方来抚养秋绥,似乎也不是一个很坏的选择。
陈彦低下头,他很快又打消自己这个念头,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白,可是这是我能为鸿来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陈彦语气坚定地回答。
陶隐叹了口气,他和秋鸿来其实也算是朋友,秋鸿来向来深藏不露,他待人接物从来温和有分寸,给人的印象也很不错。
可惜了,贪心不足蛇吞象。
“既然如此,不如问问孩子自己的意思。”陶隐说。
那是陈彦第二次见到秋绥,见到的第一眼,陈彦就知道虎父无犬子,秋绥这孩子未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他的成熟远超同龄人。
甚至在秋绥看向自己的时候,陈彦有一种自己全部的心事都被看光的不适感。
“秋绥?你好啊,我是你陈彦叔叔,你小的时候,叔叔曾经来看过你,或许你已经忘记叔叔了。叔叔和你爸妈……是很好的朋友,叔叔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叔叔也很难受,叔叔还没结婚,你愿不愿意跟着叔叔一起生活?”陈彦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诚恳,可是秋绥似乎并没有被打动分毫,眼神依旧沉着冷静。
闻言,秋绥转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半晌后,秋绥回答道:“叔叔,谢谢你,可是我还是想留在这里,未来你还要结婚,如果带着我,以后你可能连结婚都会受阻,而且这里也很好,大家对我都非常好。”
……
很巧,陈彦回程的时候坐的位置和来的时候是同一个位置,外面夜色茫茫,只能看到点点路灯。
乘务员推着小推车路过陈彦,询问陈彦是否要吃些什么,陈彦没什么胃口,便随意说道:“那就给我一份报纸吧。”
这份报纸是今天新鲜出炉的,新闻头条的标题就是“杀人魔落入法网”,陈彦皱起眉看着这条新闻。
“化城一男子因故意伤害罪服/刑十年后,再出/狱,偶遇一烧烤店的时候,竟对四位路人男子痛下杀手,男子第一时间便是搭乘火车逃亡,后被哈市几位警 /官成功缉拿归案!”
陈彦反复读着这几句话,在新闻下面还刊登着缉拿归案时候拍摄的照片,在照片里,男人的脸被黑色头套蒙住,他依旧穿着那身厚实的大衣,在他大衣兜里斜揣着一只杯子,杯子半个瓶身露在外面。
“所以后来我时常在想,那个男人之所以离开,到底是畏罪潜逃,还是对这个社会感到失望?”陈彦看着眼前的鱼冬禧,可是很明显,他的思绪早就飘向远方。
鱼冬禧听完陈彦的讲述,她脑海一直在盘旋着一个问题,秋绥当年为什么不跟着陈彦离开?
很明显,秋绥如果当年和陈彦一起离开,过的一定比现在好。
秋绥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嘛?他不是最会权衡利弊了吗?
为什么,你当年为什么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