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野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他从来不屑于妇人争辩,但今日刘玉玲大放厥词,蛊惑人心,逼得他不得不出声反驳:“这世上医士千千万,不止黄万中一个,他治不了,自然有旁人能治,你却口口声声将此事往苗人身上扯!究竟安的什么心?”
刘玉玲浑身颤抖,她虽然骇于桑青野的气势,可今日事关乎自己的孩子她无法退让,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亦顾不上其他,于是仰着脸目光发狠道:“我一个寡妇,能安什么心?”
她毫无预兆地抽泣起来,那姿态实在可怜至极:“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只求安稳过活,若非你们得罪了苗人,我儿又何须受这个苦?”
一旁的妇人们听她这样说,也不禁泪眼涟涟起来。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六郎毕竟是个身强体健的男人,如何能持强凌弱??
只见刘玉玲猛然转身,期期艾艾地指着六娘子:“自从这妖媚女子来了我们寨子,生出多少祸事?”
此语一出,众人愕然,这刘玉玲疯了不成?怎么能够当着六郎的面说这些!
“你当真以为我们不知道?当日在祠堂,若非她出言不逊,老寨主怎能撒手人寰?”刘玉玲的话,像是一块巨石沉入水面,渐起无数水花。
“她若是真心嫁你为妻,为何出殡那日会无端端与豆芽驾船出行?”
“若不是她杀了那巫师,引得苗寨前来复仇,我们寨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咱们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如今又是禁船又是练兵的!”
“桑青野!你莫不是被这妖女迷惑了心智,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吗?”
刘玉玲咄咄逼人,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刀,锐利无比。
“玉玲姐,你快别说了···”有人劝慰她,六郎如今贵为寨主,刘玉玲这般下人脸面,若真惹他发怒了可怎么收场。
“无妨!”桑青野终于开口,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庞轻声问道:“诸位也是这样想的?”
此问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就算真是这样想,谁又敢像刘玉茹这般说出来呢?
桑青野的目光落在华婉宁身上,她怀里还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一旁,低眉垂眼,只留给他一个娴静的侧脸。
“咱们与苗人打交道已经有十多年了,大家不妨想一想,有哪一次冲突,是因我们而起?”
一时静默,众人的记忆开始倒退。
自打他们桑家人在此建立家园,与苗人,羌人比邻而居。前几年尚且算太平,可后面这些年,每到秋收时节苗人便来滋生事端,实则却是为了抢夺粮食,后来甚至主动圈定地界,不准汉人在他们圈定的水域里捕鱼或围猎。
“哪次冲突,他们不捞些好处?”桑青野又问。
众人亦不说话,可愤懑的情绪,已经略略有些高涨。
“伯父曾经力主和平,属实没错,只是一来二去,那些苗人自以为摸清了咱们的性子,认为咱们汉人寨软弱可欺,更是缕缕从咱们手中搜刮好处。”
有些事旁人不知,可是桑青野一清二楚,这些苗人懒惰奸诈,实在不配他们善意相待。
“今日之事,尚不知是否与苗人有关。”桑青野看着华婉宁怀中沉睡的孩子,语气放缓了几分:“但是咱们得当务之急,是找到医治之法,而非相互指责。”
他看向黄万中:“黄医士,你先想办法缓解孩子们的症状。”
后者立即点头应声。
刘玉玲张了张嘴似乎还欲反驳,却对上桑青野凌厉目光:“所谓苗蛊之言,纯属无稽之谈,我桑青野敬天地,却不信邪祟,日后谁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无论男女老少,我都严惩不贷。”
他沉着脸,目光发狠,实在叫旁人胆战心惊。
“对,对,寨主说得对。”
“咱们行的端坐的正,不怕鬼怪邪祟!”族人反应过来,开始小声应和。
可还是有人心怀惧念仍旧期期艾艾嘟囔着:“那若是医治不好怎么办?苦了我的孩子!”
桑青野沉吟片刻后,向众人许诺:“若是七日内还不见孩子们病情好转,我会亲去蜀中求医问药。”
语落,始终沉默的华婉宁霍然抬头,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她灼灼发亮的眸子,令桑青野心里一沉。
众人拿了黄万中的药后纷纷抱着孩子离开,可每个人的脸上都忧心忡忡,是病是蛊无从知晓,唯有不住地祈祷山神保佑自己的孩子。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屋子,瞬间变得空落落。
桑青野向黄万中细问情况,只见后者十分肯定道:“此番绝非蚊虫叮咬这么简单。”
若是蚊虫所致,不可能只在孩子身上出现;而且,已经隐隐可见传染之态,这着实令他困惑。
桑青野听完黄万中之言,默默转头看向华婉宁,方才如此吵闹,可雀儿竟在她怀中睡熟了。而她,似乎不愿惊搅孩子的睡梦,始终努力维持着姿势不动。
“寨主,我实在医术浅薄,此番恐怕得寻世外高人相助了。”见黄万中都这样说了,桑青野只好沉默着点点头:“你先尽量缓解孩子的症状,我自会想办法。”
此时,雀儿的爹娘才姗姗来迟,雀儿娘抽抽搭搭地进了门,见孩子在六娘子怀里,她竟上前一把夺过。
华婉宁防备不及,一个趔趄几乎栽倒,幸而桑青野及时揽住她。
一番动静却惊扰了怀中的雀儿,孩子立即呜呜咽咽的哭闹起来。
桑青野蹙眉不解:“雀儿娘,你这是做甚?”
对方却愤愤不满地的望着六娘子:“我送孩子去读书,谁知竟染上了怪病···”她泪眼婆娑,言辞间指责的意味再明显不过,碍于寨主在此,她还有更多狠毒的话不敢说出口,只好化成厌恶的眼神,刀子一般投向六娘子。
“对不住,对不住!”老实巴交的雀儿爹只好躬身赔礼:“寨主莫怪,莫怪,我们这就回去了。”
二人拉拉扯扯地出了门,全然不顾怀抱里还哭泣的孩子。
“你没事吧。”桑青野略有担忧的看向华婉宁。
雀儿娘亲刚才那一拽,力气不小,华婉宁只觉得两臂硬生生的疼,可身体的疼痛却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难过。
她垂着脸抿着唇不语,一双潋滟的杏眸却悄无声息盈满水气。自己真心诚意教孩子们读书,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成为了众矢之的?
这一刻,她的心中除了气愤,更多的是委屈。
“六娘子你莫气恼,咱们寨子里的人,没读过什么书,那刘玉玲今日发难与你,恐怕也是为了······”黄万中说了一般,忽然又停下来扭头看了看桑青野:“为了出气。”
华婉宁心中已有猜测:“她是刘玉茹的?”
桑青野:“胞妹。”
果然。
华婉宁并不意外,但比起刘家姐妹云云,她反而十分忧虑地看向黄万中:“黄医士,依您所见,孩子此番病症会不会是温疫所致?”
语落,屋内三人皆沉默。
黄万中踟蹰许久后才幽幽开口:“六娘子所言,与老夫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长叹一口气面若黄土道:“先古医书曾记载:厥阴不退位,即大风早举,时雨多降,湿令不化,民病温疫。”(引自《素问·本能病》)
华婉宁颔首,转而又见身侧的桑青野面露不解之态,于是耐心向他解释:“先古以为温疫与五运六气变化异常有些许关联,故有金疫、木疫、水疫、火疫、土疫“五疫”之称。”(《素问》遗篇)
桑青野双眉紧锁:“那此番···”
华婉宁低声道:“蜀地地势低洼,湿热之气尤盛,汉人寨又位于曲水之畔,密林之中,暴风疾雨,雾露不散,是为水疫;想来孩童体弱所以病症初显,若是不及时根治,只怕波及甚广,你我都不得幸免。”
语落,她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桑青野,眼底的悲凉渐渐漂浮起来,她家中藏书万千,自幼博览群阅,曾偶然读过:百余年前江州大疫,死者十七八,城郭邑居为之空虚,而存者无食,亡者无棺殡悲哀之送。大抵虽其父母妻子也啖其肉,而弃其骸于田野,由是道路积骨相支撑枕藉者弥二千里,春秋以来不书。
疫者,灭顶之难也。
桑青野没听过江州大疫,他自幼生在山野,见过不少病死之人,却从来没见过所谓五疫,于是连声追问:“可有医治之法?”
华婉宁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目光,思忖后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若要确保万无一失,当务之急是先将染病的孩子们分隔照料,以免病症继续传播下去,至于之后······”华婉宁无助地看向黄万中,她到底只是看过些医书典籍,若论实操,是万万不及医士本人的。
黄万众仰头望天,心中亦是思量万千:“所为疫病,定有源头,咱们除了分隔病患,还急需寻到此疫根源所在,否则,亦束手无策。”
桑青野闻言,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如此说来,还是有法可循的!”
他看得出来无论是黄万中还是阿宁,都表现出万分忧虑,疫病固然可怖,但他相信人定胜天,自己作为一寨之主又怎能看着整个寨子的亲族身陷险境?
华婉宁看着桑青野轮廓分明的脸上显出几分刚毅,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亦不会迟疑片刻。
不知为何自己竟被这份一往无前的勇气所感染,眸光不由得微微一沉,红润的唇瓣轻轻开启:“事已至此,咱们索性分头行事,哪怕有一线生机,也要作万全的努力。”
桑华对视一眼,无声地情绪萦绕在眼底,而后又齐齐看向黄万中,后者被动承接着二人灼热的目光。
“这···”
黄万中虚长桑青野十余岁,幼年便跟随师傅姜鹤年有云四方,学了些寻医问药的本领,出师之后他孤身前往云梦泽,不想却身陷险境,幸得桑家兄弟相救,后来他索性就跟着桑家人一道儿落水为生,兜兜转转来了汉人寨,这一住,就是十五年。
曾经也动过离开这里继续云游四方的念头。
可是,终究没有下定决心。
如今,疫病当前,自己又如何能退?
黄万中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感慨命运的重重考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罢了,你们夫妇既齐力抗疫,我身为医者又怎能畏惧?”